主题
北游记·修道者玄元
引子
玄元，乃北方真武大帝之肉身。
他是太清道德天尊的第八十二次变化之身，托生为净乐国太子，长大后即入武当山修炼。居四十二年功成圆满，白日飞升。受封敕镇北方，统摄玄武之位，故又称玄天上帝、真武荡魔大帝。
那一天，武当山的浊雨铺天盖地，乌鸦盘旋不去。
老虎像一只温驯的大猫，匍匐在地，轻轻舔着爪上的血迹。伤痕累累的女人瘫坐在污水中，魂不守舍，碎裂的衣襟甚至遮不住曼妙的胴体。
玄元修行失败，他的师父妙乐天尊望着他，眼中不绝淌下泪来。
妙乐天尊道：“我受吾师太清道德天尊所托，教导你修行三世。可是你三世皆徒劳无功，吾师赋予你的灵性已经消失殆尽。我只能在时间外，再多给你一次机会。我会安排你去一个至凶至险的所在，那里人心险恶，世事凶险，你稍有不慎，便有万劫不复的灾难……但是，这已经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玄元抬起头来，雨水淋湿了他的须发。
“我只希望，你在那里能够得悟大道，不负吾师的根基。”妙乐天尊伸出手来，在玄元的额头上印了一下说，“记住，你是太清道德天尊的灵魂转世，你就是他，他就是你。无论遇到什么危险，记住这一点，你必逢凶化吉。”
他的掌心滚烫，像将一颗太阳压进了玄元的皮肤。
玄元睁开眼，正好看见妙乐天尊周身发亮，怒目圆睁，口鼻中喷出三昧真火。
“多谢师父。”玄元道。
“去吧！”妙乐天尊最后向他说。
1
电影《真武无双》剧组在武当山龙泉湖拍戏，出了一次事故。
龙泉湖风景优美，碧波潭中用木板铺设出一座浮岛，上面又建着一座古色古香的草屋，活脱脱是从武侠小说中走出来的场景。
《真武无双》影片由武当山政府投资拍摄，讲的是一个少年侠客误入武当，拔出真武大帝遗世的七星剑，变身大驱魔人，拯救世界的故事。
真武大帝是武当山主神，又叫荡魔天尊。荡魔荡魔，顾名思义，是道教第一能打的神。少侠得了他的剑，立刻变得天下无敌。靠着比武，还赢回来一位女朋友。
这位女朋友由华语影坛新近崛起的“四小女神”之一的唐宁饰演。其中有一场打戏，唐宁被威亚吊到了半空。在最高点，她背上的钢丝断了，只见她在空中晃了一下，全身的重量全都集中在腰上的一根钢丝上——然后那根也断了，唐宁一下子摔了下来。
工作人员、围观拍摄的粉丝、导演、经纪人，一起发出一声惊呼，根本来不及营救。
在她的正下方，电影中无所不能的男主角“少侠”常诚更是吓傻了。
女神下凡，脸先着地。许多人都闭上了眼睛，不忍心看接下来那血肉横飞的一幕。可是那一切并没有发生，就在唐宁即将落地的一瞬间，有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人，猛地迎上她落下的位置，赤手空拳地接住了她。
摄影机忠实地记录下了这一幕：
唐宁从大约五米高的地方坠落，某个人忽然闯入镜头，出现在她的正下方，一沉肩，先撞飞了常诚，然后张开双臂，接住了唐宁。 “砰——” 那个人的身体猛地一沉，他脚下那两片超过十公分厚的柳木板同时向下折裂。那个人哼了一声，上身端正，而弯曲的手臂、双膝却如同两张拉紧到了极致的硬弓。唐宁下坠的力量被那两张硬弓完全“吃”了下去。然后弓弦一松，那个人手臂轻扬，唐宁腾云驾雾似的翻了个身，就已经又好端端地站在地上了。
远处目睹了整个过程的粉丝里突然有人“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人们从四面八方拥过来。脑袋一片空白的唐宁定了定神，才发现刚才救她的那个人蓬头垢面，穿着一件肮脏得看不出颜色的道袍，是一个不修边幅的落拓道士。
“谢谢……谢谢！”唐宁慌乱地说。
“唐宁，你没事吧？”先前被撞飞的常诚一瘸一拐地挤了过来。
那个落拓道士垂下眼皮，一言不发地向唐宁拱了拱手，向后一退，挤出了人群。围拢过来的人七嘴八舌地慰问着女明星，讨好或者关心，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离去。只有在人群外，唐宁的经纪人Dam姐右手举着一只手机，左手挎着两个包包，拦住了他。
“你救了我的人，你要多少钱？”Dam姐问。
她披着一件天蓝色的小披风，戴着宽边的遮阳帽，雪白的脸上架着一副酒红色的墨镜。虽然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是仍然很漂亮。她姓费，但大家都忘了她的本名，她是娱乐圈里传奇的金牌经济人，样子总是很冷漠，可是做事却从来滴水不漏。
道士比Dam姐高，低下头来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他绕过Dam姐，慢慢走向不远处一个打翻在地上的快餐盒。他先前在剧组里捡剩饭，刚把几盒别人没吃完的倒入一盒里，唐宁就发生了意外。他急着救人，饭盒扔在地上，已经撒了一半。
——这样看来，他不像道士，倒像乞丐多一点。
“乌鸦道兄，看见美女，命都不要啦！”几个武当武术表演队的小伙子在旁边看热闹，被他抢了风头，尖刻地笑着。
这一切映在Dam姐的墨镜镜片上，她干净冷漠的脸上忽然浮起一丝笑容。在这一瞬间她已经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你在剧组找个活儿怎么样？包吃包住！”她大声问。
那几个武术表演队的小伙子们愣住了。好一会儿，那个道士才回过头来，表情像哭又像笑地说：“好。”
事实上，这个道士并不是武当山的“人”。
三年前，他忽然出现在武当山的乌鸦岭，衣衫褴褛，饥寒交迫，神志不清，连身份证都没有，话都不怎么会说。没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武当山也只好任由他留下。但他在古树下打坐，吐纳呼吸，却像是有几十年的功力，举手投足，神圣得仿佛天人合一。
乌鸦岭是武当山著名景点，因为岭上乌鸦众多而得名。据说，真武大帝当年在此修行，常将手边的食物抛给乌鸦，以至乌鸦越聚越多，丢出的食物每每不及落地，便被啄食干净。这个流浪道士与乌鸦相处融洽，人们看到他静穆地在盘旋的乌鸦下打坐，仿佛看到了一个惟妙惟肖的真武大帝模仿秀。于是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乌鸦道人”。
靠山间的野果、泉水和一些香客无差别的施舍，他才勉强活了下来。
一年以后，他慢慢走下乌鸦岭，两年以后，才试着与人交流。他的疯病似乎已好了，只是口音还是很怪，只能勉强要饭化缘。
不过事实上，他的名字叫做“玄元”。
修道者玄元，一千多年以前在乌鸦岭修炼、喂乌鸦的那个人，也是他。那时他本来是净乐国的太子，因为受到师父妙乐天尊的点化，立志重返上界。于是在武当山出家，眠风饮泉，致虚守静，不断净化自己。可是结果，他却失败了。
那甚至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失败了。他是太清道德天尊从自己的身体中抽取出的一道灵魂，下凡修炼后，第一世转生成为哥阁国太子玄明；第二世转生成为西霞国太子玄晃；第三世转生，才到了净乐国，成为太子玄元。三生三世，他都是在妙乐天尊的指导下诚心问道。妙乐天尊是太清道德天尊的爱徒，如今奉命来指导师父的灵魂转世，自然更加尽心竭力。但玄元却总是让他失望，一次次在最关键的时候前功尽弃。
按照天条规定，他三次转生的机会用尽，即将魂飞魄散。妙乐天尊逼不得已，才为玄元安排了一次“时间外”的补救机会。
可是玄元却没想到，所谓的“时间外”，居然是一千年以后。
他穿越到一千年后，除了在他头顶上栖息的乌鸦，仿佛什么都不一样了。
虽然已经被师父提醒过“群魔乱舞”，玄元第一次睁开眼睛时，却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天上飞着会拉出白线的铁鸟，地上跑着巨大的铁甲虫，男人不留头发，女人袒胸露乳……这座原本应该与世隔绝的清净山林，不知在一千年中的哪一天里，已经天翻地覆，变得几乎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突然被抛进现代世界的玄元，用了足足一年的时间，才接受这个事实。
到第二年的时候，他开始走下乌鸦岭，学习现代的语言和文字。然后第三年，他已经成为武当山上的一个流浪道士，时常在山上山下走来走去。他的智慧仍在，学什么都易如反掌。但越学习，他的心中越充满了焦虑：他后来看过武当山的历史，知道自己“最后”终于是修炼成功了，并受封为真武大帝，永镇武当。可是这个结果却并没有令他感到喜悦，反而让他陷入了更大的迷茫中。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能如何修行。三生三世，每一次修行他都算得上倾尽全力，可是结果却不仅每一次都失败，而且终害了他的师父——因为违反天条，妙乐天尊受三昧真火焚身，恐怕早已万劫不复了。
在这座道教仙山，传说中自己白曰飞升的地方，玄元感受到了无尽的孤独与虚无。妙乐天尊在送他穿越前，已令他返老还童，恢复了青春。可是这不仅不是他的时代，甚至也不是他的时间。他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往哪里走，也不知道自己的结局到底是怎样。能够回到上界吗？能够重回太清道德天尊的体内吗？有时候他想不应该辜负师父，还是应该加紧修行；更多的时候又觉得不知所措，索性就听天由命。
这几天他刚好陷入到自暴自弃的情绪中。偶然在龙泉湖捡食剩饭并救下唐宁，他心中不仅没有喜悦，反而因为引入注目，而陷入了更大的自责中。所以当Dam姐说要给他“在剧组找份活儿”的时候，那份怜悯简直像是最恶毒的嘲笑，令他悲愤万分。
“好啊！”他默默地自语，“反正也不会更坏了！”
2、
因为发生了严重事故，所以剧组停止了这一天的拍摄。
剧组回到酒店。Dam姐给玄元开了一个单人间，又亲自带他去了酒店一楼的洗浴中心，交代一个侍应生带他洗澡、理发，自己就在大堂守着。
“大姐，我听说你要给那要饭的在组里找活儿？我宁愿你给他几百块钱，我给你报销！”
过了一会儿，导演怒气冲冲地找Dam姐的麻烦。他姓朱，在这一行里混了二十多年，拍广告、拍MV、拍微电影，一步一步地熬上来，到这一次才终于有机会执导大片，紧张得快把自己逼疯了。
在大堂的茶座，Dam姐跷着二郎腿玩手机。
“我不管你怎么说，这事不可能！他能干什么？你知道他有病没病？咱们是专业的，不能感情用事，是不是？特技那边是监制找的关系户，今天就已经差点捅出大娄子来了，受害人是唐宁——你不害怕？你还给我塞人？”
Dam姐抬起头来，笑了笑。即使在室内，她也仍然戴着墨镜。
她把她的手机递过去，页面停留在她的微博上。
“我等着你谢我呢。”Dam姐说。
“#武当道士英雄救美#”这个话题，在短短的一个来小时内，已经成为微博头条。一段15秒的视频，清晰地记录下了玄元英雄救美的全过程：唐宁坠落的一瞬间，玄元像风一样穿过围观的人群，撞开常诚后，接住了唐宁。
所有人的木讷成就了他的神勇，而大明星的无能，更衬托了他的传奇。
“中国功夫，帅！”、“星星眼，这才是真正的公主抱！”、“道长我要为你生孩子！”、“心疼小诚诚……”、“道长放开那位师太，有本事冲着老衲来！”、“肯定吊威亚了，现在的炒作越来越没下限了！”、“右边是逗比”、“常诚真没用。”、“u can u up”……
眼花缭乱的转发和评论，像是不断分裂的病毒，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增加。
朱导演看得杲掉，直到他自己的手机响起来。
“喂？”朱导演的脸色惊疑不定，“英雄救美的道士？对，是我们剧组……采访？”
他抬眼看了一眼Dam姐，Dam姐在他对面，却微笑着摇了摇头。
“再联系。”朱导演挂了电话。
没有半秒钟的间隙，电话马上又响了。可以想见，现在多少媒体的记者都已经盯上了这个热点，在抢这个采访。
朱导演犹豫了一下，索性关了机：“他……他红了？”
“正能量、民族化、传奇、绯闻、攻击性。具备这五个要素，他不红才怪。”
今天拍戏的时候，有很多粉丝在现场探班，玄元接住唐宁的那一幕，至少有十几部手机留下了录像或者照片。它们将被争分夺秒地传上网络，最清晰的那一条注定引发轰动。Dam姐从一开始，就已经看到了背后的商业价值。
“你得感谢我把他藏起来了。”
“好多媒体要采访他——这是给我们的片子免费宣传啊！”朱导演心花怒放。
Dam姐微笑，雪白的脸上，酒红色的墨镜寒光一闪，笑容冰冷。
“免费？不不不，他现在是我的人。宣传咱们这个戏，当然可以，责无旁贷。可是费用咱们是不是得算清楚？我觉得你应该在片子里给他加个角色。”
玄元终于在侍应生的带领下，从洗浴中心走了出来。洗澡、修面后，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淡青色道袍。再出现在大家面前时，玄元身形修长，面如冠玉，眉梢又带有一抹悲天悯人的忧郁，令人心碎。
朱导演目瞪口呆，听说玄元红了而闻讯赶来的唐宁、常诚，全都惊隙杲了。
“捡到宝了。”Dam姐简单地评价。
“道长，原来你这么帅！”
一声惊呼，大明星唐宁花痴起来和个小姑娘也没什么两样。她穿过拦路的茶座，小鹿似的飞奔到玄元面前，自然而然地拉起了他的一只手：“谢谢你今天救了我！嘻嘻，托你的福，我不用摔得半死，而且还上了头条啦！”
今年年初的时候，网友评出了“新生代四小女神”。唐宁名列第三，被冠以“曙光女神”的称号，说她的笑容灿烂无比，微微一笑，就好像是“天都亮了”。她年轻得像是每一个细胞都充满活力，在这一瞬间，大堂的顶灯刚好打开，就像是她的笑容真的令世界明亮起来。
玄元有点不知道怎么面对，只好微笑一下，没有说话。
“听说你也签Dam姐啦？太好啦！Dam姐人虽然凶，但捧人可厉害了。以后在剧组里，你就跟着我，我罩你！”唐宁拍拍胸脯，豪迈地装出了一副江湖气。
Dam姐仍然远远地坐在那儿，墨镜后的脸上又抹去了所有的表情。
常诚笑呵呵地走过来：“玄元道长是吧？你好你好。我是那个被您撞飞的常诚。”他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握手，忽然又缩回去，只是像模像样地拱了拱手，“对了，您是出家人。”
作为第一主角，常诚其实才是本片的第一大牌，最具票房号召力的超级明星。他已经红了十几年，虽然在这部电影里他还在演少侠，但是事实上，他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精心化过的淡妆背后，他眼角的鱼尾纹依旧非常清晰，这令他饰演的意气风发的少年神气里，不知不觉地带出了一股邪气和乖戾。
玄元感受到了他语气中的挑衅，有点意外。
“事起突然，得罪之处，还请包涵。”玄元说。
“常老师你真小气！”唐宁得意洋洋地宣布，“反正玄元道长以后就是我的保镖了。我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谁也不能欺负我了！”
刚才还是她“罩”玄元，忽然间就已经变成了玄元“保护”她。
常诚看上去很无奈：“谁敢欺负你啊？不过保镖可不是力气大就行的，还要反应快——”他和玄元面对面站着，突然毫无征兆地一挥手，一拳向玄元的脸上打去。
那一拳在玄元的鼻尖前停下，玄元看着那只拳头，没有动。
“常老师你干什么？”唐宁吓了一跳。
常诚笑得坦坦荡荡：“我帮你考察一下，道长是不是真的能保护你嘛。万一遇到变态影迷，可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呢。”
他转向玄元问：“道长你怎么不闪开啊？不是反应不过来了吧？”
“施主开玩笑而已，我何必要闪。”玄元理所当然地说。
唐宁松了口气，常诚眼睛里的戾气却更重了。
“对，我就是在开玩笑！”常诚忽然又是一拳，向玄元的小腹打去。拳头都触到玄元的衣服了，又猛地刹住。
玄元静静地站着，仍然不动声色。
“常老师别玩了，我生气了啊！”唐宁有点急。
“道长还不闪？”常诚问。
玄元摇了摇头。虽然他现在的修行明显碰到了障碍，但是再怎么说，他也是太清道德天尊的灵魂转世。长久的苦修、得天独厚的天赋，早已令他的体力和眼界都远超常人，常诚的花拳绣腿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镇定像是一个讽刺，衬托得常诚越发滑稽。
“那就再来！”常诚低喝一声，拳头雨点一样地向玄元打去。他虽然不是一个真正的武打明星，但这些年拍片、健身，打几套像模像样的组合拳还绰绰有余。
唐宁发出半声惊叫，常诚的拳头在玄元的眼前晃来晃去，虽然都及时收了回去，但也够吓人的。玄元的眼睛却仍然连眨都不眨一下。
——直到“呼”的一声，有一拳向玄元的眼睛捣去。
玄元忽然歪了一下头，常诚的那一拳就紧贴着他的脸颊又打空了。
那一拳明显打得比此前的每一拳都重、都狠，显然已经不再是玩笑。常诚蓄谋已久，以为自己一定能够打中，都已经准备好了道歉的表情和借口，以致落空后反倒愣住了。
“常老师，我真的生气了！”唐宁见事不好，终于一把拽开了他，“人家今天刚救了我，你太没有礼貌了！”
远处正商量事情的Dam姐和朱导演，也终于注意到这边的氛围不对劲，都望了过来。
玄元仍然安静地站着，温和地看着常诚。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常诚对自己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唐宁对常诚有点严厉，那种严厉玄元并不陌生，是女人在被男人追求时专有的特权。
“闹着玩嘛！”常诚好一会儿才笑笑说，“以后就是朋友了。道长不是那么玩不起的人，是不是？改天我请大家吃素斋！”
3、
接下来的几天，《真武无双》继续拍摄。
朱导演果然给玄元塞了一个小角色，让他在常诚闯入武当时，作为背景，单独展示四十五秒的武当功夫。玄元于是练了一套净乐国的剑法。那居然不是太极剑？朱导演一下子很抓狂。武术表演队的人也不知道他在练什么，只觉得这个一直疯疯癫癫的乌鸦道人耍着一套明显不是武当剑的破剑法，居然一步登天，简直是走了狗屎运。
Dam姐安排玄元接受了几次采访，不过无论面对多大的媒体，暂时都只让玄元介绍自己的姓名、描述自己飞身救下唐宁时一瞬间的心理活动，而对他的来历、师承一概保密——并且不许他随便表演武功。
“你又不是耍猴的。”Dam姐教导他，“保持神秘感才是做长线明星的第一选择。”
玄元乐得不提自己穿越的事，当然十分配合。他的照片已经引起了新一轮的轰动，“最帅道士”、“长腿道士”、“桃花道士”等花名，如雨后春笋一般席卷整个网络世界。越来越多的人对他产生了好奇心，得不到他的真实消息，许多人就以他们那15秒的视频为源泉，把他和唐宁组成了一对“官配”，编了许多有鼻子有眼的爱情故事。甚至罔顾佛教与道教的不同，给他安上了“世间哪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样的煽情对白。
玄元觉得这一切不可理喻，但唐宁自己却看得兴致勃勃，还说粉丝喜欢就好。
唐宁真的走到哪儿都带着玄元。虽然玄元总是木讷又不说话，但她好像和他特别投缘。拍戏间歇、吃饭、健身都拉着玄元一起。常诚正在追求唐宁，明显嫌玄元碍事，但唐宁却说如果不带他，玄元一个人坐着，呆萌杲萌的好可怜。“呆萌”也是网络上流行的一个词，玄元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但总之是把这当成一种漫无目的的修行，逆来顺受。
Dam姐看在眼里，倒也不管，也只是叮嘱两个人小心狗仔队。
有一天，武当山忽然下起了大雨，一切外景都没办法拍。剧组窝在酒店里打了半天牌，常诚于是提议去KTV唱歌。唐宁马上举手附和，可是再问下去，别人或者有事，或者不舒服，居然都去不了。
“呦，你安排好的吧？”Dam姐冷笑说，“这是要约我们宁宁单独出去？”
“我吃不了她。”常诚也笑。
于是就变成两个大明星带着玄元，再加上常诚的一个助理，一共四个人，来到武当山脚下的“清风明月KTV”。常诚的助理去开了一个大包房，玄元跟着他们一走进去，就只见房顶上镶着一圈圈幽蓝色的冷光灯，刚好让人看不清又看得见。转角有几张沙发，见棱见角，如同刀削。环目四顾，墙上的吸音板布满孔洞，宛如一只只窥探的眼睛。服务生打开投影，一下子，幕墙上鬼影重重。虽然早就知道这个时代的奢华与净乐国不同，但玄元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仿佛来到了地狱酆都。
唐宁迫不及待地抢过了麦克风，试试音，效果非常好。
唐宁很喜欢唱歌，要不是近年来唱片业太不景气，也许早就发片了。她飞快地点歌，然后稍微客气一下，就一首接一首地唱起来。站在演唱区，她像是站在宇宙的中心，开了一场个人演唱会，常诚在一旁看着她，除非偶尔有情侣对唱，否则他就这么耐心地欣赏唐宁表演，然后鼓掌、献花、递上饮料。他有一双令人心跳加速的眼睛，那双眼睛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已经不知勾走了多少少女的心，而在这样的灯光下，就更显得勾魂夺魄。
常诚的助理是个机灵人，决不会打扰他们，只是在旁边张罗着果盘、酒水。 在这个时代，靡靡之音无疑已经大行其道。露骨的情爱欲望，被不加掩饰地反复吟咏。昏暗的灯光下，唐宁的声音空灵哀怨，像是小猫的爪子，一把一把地挠着人的心肺。
——那么妩媚，那么缠绵，竟比玄元当太子时，宫中最好的伶人都唱得动人心魄。 ——不，不光是歌声，甚至是她的样貌，也比他所有的妃嫔都美丽。 玄元的心猛地颤抖了一下，也许这就是他来这个时代的意义吧。看着唐宁，他忽然想到，这应该就是上天给他最严苛的考验：他必须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面对更多的诱惑而保持本心，这样才能达到修行的更高境界。
想明白了这一点，他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常诚的助理为他点了一壶味道酸溜溜的水果茶——那也是考验，于是他在软绵绵的沙发上坐好，眼观鼻，鼻观口。一边慢慢喝着，一边在歌声中敛聚心神，物我两忘。
唐宁唱着歌，随着旋律，她轻轻地扭动着她的细腰。
低腰牛仔裤里，露出一寸雪白的肌肤，壁镜里照出她柔软的身姿，散落的头发遮住了她的一只眼睛……在暧昧不清的灯光下，她像是变成了一条蛇，一条自由自在的美女蛇。
唐宁很高兴，非常高兴。不仅是因为能唱歌，更因为有了玄元，她终于可以处理好和常诚的关系了。自从进入《真武无双》剧组，常诚就像一只苍蝇般缠上了她。在圈儿里常诚的名声一向不是很好，所有人都知道他花心，喜欢睡女明星。多少次堪称性骚扰的玩笑，都被唐宁糊弄过去了，可是常诚却越来越得寸进尺。
唐宁曾经想要翻脸，却被Dam姐再三叮嘱，常诚比她更有票房，更有人脉，千万不能得罪。她只好一直往后退，一直往后退，一直退到后面都快没有路了。幸好这个时候玄元来了，这个奇怪的道士能打、木讷，最重要的是因为救命之恩，唐宁可以理所当然地走到哪都带着他。就拿今天来说，常诚显然事先买通了整个剧组的人，要和她单独相处。可是有玄元，她和Dam姐就可以既不驳了常诚的面子，也不用担心自己真被占了便宜。
她唱着歌，身体随着节奏摇摆，动作越来越大，灵魂仿佛升上半空。
汗水从她的发梢甩出去，一阵阵燥热从心里涌上来。唐宁解开了衬衣的扣子。一粒、两粒。她疯狂地摇着头，舞蹈越来越不知所谓。
而玄元则靠坐在沙发上，瞳孔扩散，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怎么回事，他怎么还不‘摇’？”常诚看着玄元问。
“不知道啊。”助理费解地说。
助理来到玄元身边，拍了拍玄元的脸，叫：“道长！道长！”
玄元脖子断了似的转过头来，满脸是汗，失焦的眼睛空洞地看着他。
“他已经完蛋了。”助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说，“我给他下了加倍的量呢。据说有的人high大了就是直接玩死狗。”
常诚也在玄元的脸上拍了几下，才放下心来，说：“那你把他弄走！”
助理心领神会，把玄元架起来，走了出去。
常诚站起身，把房里的灯光再调暗，然后他坐回来，一把抱住了唐宁的腰。唐宁还在点歌台前扭动着，被他一拉，一个趔趄坐到了他的怀里。
麦克风发出一声尖厉的叫声，掉在地上。唐宁汗津津地倒在常诚的臂弯中，脸色潮红，眼神迷乱。
“小娘儿们，我看你能逃到哪儿去。”常诚笑着说。
常诚年轻的时候很风流，娱乐圈俊男美女，本来就是两性关系的天堂。后来他岁数大了，意识到自己作为一个大明星，应该提高“生活质量”，于是转而开始有意识地收集“女主角”。每次拍电影，不管他的戏份多少，他一定要和这部戏里的第一女主角发生关系。
——最美的，或是最有资历的女人。
一般情况下，他只要有所暗示，就可以如愿以偿。毕竟娱乐圈的男女关系也就那样，而他又是出名的帅、出名的大方，和他一夜情无论如何都是双赢的事情。可是不知为什么，这次的唐宁却像对他的男性魅力无动于衷。
尤其是在玄元来了后，他和唐宁独处的机会越来越少，就更令常诚焦躁了。他安排了今天的这个歌局，唱歌只是一个借口，他不是仅仅只为了和唐宁单独相处，而是索性要把唐宁弄到手。在唱歌的间歇，他和助手已经在唐宁的柠檬水、玄元的水果茶里下了迷幻药。
他准备得很充分，药醒后唐宁知趣当然最好，以后大家合作愉快；不知趣的话，这种迷幻药有催情的效果，又是现在娱乐场所很常见的一种玩意儿，事后唐宁即使报案，他也可以说大家是玩High了，然后发生了你情我愿的事情。
“小娘儿们，跟我装圣女。”
常诚把唐宁放在沙发上，然后俯下身来，仔细地亲着唐宁的嘴。那双在银幕上，令万千粉丝神魂颠倒的红润鲜美的嘴唇，现在属于他了……可就在这个时候，“咚”的一声，房门开了。
玄元跌跌撞撞地走了回来。
4、
助理把玄元架出包房，在隔壁又给他开了一个房间。
“你有福了，睡个觉都有这么大的房间。”
助理把玄元架进去，扔到沙发上，说了句便宜话，转身想走，却被玄元拉住了。
眼前有大团大团的花朵从天而降，不知从何而来的音乐萦绕耳边，像是天宫中曼妙的仙乐，也像唐宁刚才妩媚入骨的呢喃。玄元的身子软得像跌在棉花团里，意识一阵阵模糊，又一阵阵狂飙突进，仿佛有一千只魔手拉着他，将他的灵魂撕成碎片。
强烈的快感，从他的身体深处爆炸开来，令他忍不住想要彻底沉溺其中。
但仅有的一点理智，却还在令他拼命保持清醒。
“你们……你们给我下了毒。”他挣扎着说。虽然天真，但他毕竟智慧非凡，身体的异常令他一下子就猜到了真相。
“好好睡觉啊，别闹。”助理冷笑着，掰开他的手。
玄元却固执地抓住他的袖子：“你们……你们要将唐宁姑娘怎样？”
他努力想要运功逼出自己所中的毒。可是迷幻药的成分，却与他在一千年前见过的任何一种毒物都不一样，令他在狂欢中竟然无从滤取。
“关你什么事啊？你丫真以为自己是女神的圣斗士吗？”
助理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云端传来，忽而低沉，忽而尖锐。玄元的手指被一根一根地掰开，手也被助手重重地甩了下去。“当”的一声，砸在茶几上，打碎了上面的几只玻璃杯。
“你丫就给我呆在这儿吧，哥们儿去看你的女神演的真人毛片了。”助理说着迫不及待地向门外走去。
可是忽然间，玄元从他身后扑来，像一辆失控的悍马、一列脱轨的火车，狠狠地将助理撞在墙上。
助理的头在门框上磕得“咚”的一声闷响，昏倒了。
玄元也摔倒在地。他的手上鲜血淋漓，因为被碎玻璃杯扎伤而勉强收拢的意识，在那一撞后几乎全都从他的耳朵眼里飞走了。他倒在地上，拼命地把那些呼啸而去的理智拉回来。
……要去救唐宁。
眼前不断晃动着女人含泪的眼睛，令他愤懑得心里像有一把刀子在搅动。女人正处在危险当中，他应该要去救她，他应该可以毫无顾忌地去救她。他艰难地爬起来想要离开这个房间，助理失去知觉的身体却刚好别住了门脚。玄元抓住门把手，奋力一拉，失控的力气猛地汹涌而出。“哗啦”一声，那扇厚厚的隔音门硬是推着助理的身体拉开了，门扇扭得变了形，舷窗碎裂，碎玻璃稀里哗啦地掉下来。玄元一个大步跨了出去。
地面在玄元的脚下起伏波动，仿佛一片汹涌的海浪。门外刚好有一个服务生提着红酒和冰桶走过，玄元与他撞了个满怀，脚下一软再次摔倒在地。
“对不起，先……道长……对不起！”服务生踉跄了一下，急忙说。
服务生的声音在玄元的耳中回荡，短短的几个字被拉长剪短叠加重组，变成了一句绵绵不绝的咒语。玄元张大眼睛，眼前五色缤纷，焦急问话的服务生、像蛇的肠子一样扭曲的过道走廊，所有的东西都发出焦躁诡异的焰火，烧得他眼睛生疼。
在他的视野中，只有一个地方没有火。
有一团柔和的白光飘浮在服务生的腿侧，像是冷冰冰的雾气。
“道长，你的朋友在哪儿？”服务生弯下腰来问玄元。在歌厅工作这么久，他一眼就看得出这个人不是喝醉酒，而是磕了药。这种人最好就是扔回给他的朋友，让他们看着，或者在包房里一起烂着。
一个出家人也这么堕落，当然更让人看不起。
玄元举起手，他的手上血肉模糊，一把抓住了服务生提着的冰桶。
服务生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玄元抢走了冰桶。玄元将里面的冰块一口气倒在头上，红酒瓶在他的头上砸了一下，落到铺着地毯的地面上。冰块从他的脖领滑进衣服里，在他滚烫的皮肤上留下一条条冰冷的弧线，像是橡皮擦过画得乱七八糟的涂鸦。
玄元跪倒在地，摸索着将落在地上的冰块又捡起来，捂在眼睛上。
冷热相激，寒冷像是一把尖刀，刺穿他的眼球，也刺穿他的大脑，但却同时带回了理智。
“道长……”服务生吓了一跳，还想说什么，玄元却已经站起身，一把推开了他。
玄元踉踉跄跄地走了几步，找到了他们先前所在的包厢。
他喘了口气，推开门。头顶上一个又一个晃动的蓝色光圈下，常诚正在迫不及待地脱着唐宁的牛仔裤，紧身的牛仔裤让他有点使不上劲。唐宁躺在沙发上，神志不清地笑着，举起的双手，胡乱地摇着，像两只疯狂的蝴蝶。
玄元视野里，那些疯狂的火焰又烧起来了。
“你……出去！”玄元说。
常诚吓了一跳，他在唐宁身上抬起头来，脸色赤红，不知道是羞耻还是愤怒。
“你个臭要饭的，多管闲事！”
常诚跳下沙发，随手抄起茶几上的一只啤酒瓶，“啪”的一声在茶几上敲碎了。如果说一开始他还想尽量不出事地“办”了唐宁的话，那现在的他已经不顾一切了。
“滚！”常诚用碎瓶子尖利的茬口指着玄元，“不然老子让你今天死在……”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玄元一把抓住胸口的衣襟向后扔去。包厢的门还开着，常诚从包厢里直接飞出去，撞上走廊的墙又摔下了地。这个动作，他拍电影的时候当然做过，但现在完全没有保护措施，却差点要了他的命。
那个服务生躲得远远的，几个保安正急着赶来，他的助理也正从隔壁包房里爬出来。
“砰”的一声，包厢的门猛地关上了，然后“轰隆”一声，玄元推倒了门边的音箱，将门堵死了。
5、
因为知道玄元力大无穷，常诚的助理给玄元的水果茶里下了三倍量迷幻药。
那已经是普通人需要事后洗胃的量了。常诚指使助理这么做，根本也是想恶整玄元一回。但玄元是太清道德天尊的灵魂转世，根基绝顶，所以至今还能保持一点理智。他脱下外衣，遮住唐宁衣衫凌乱的身体，然后才盘膝坐在地上，调整自己的气息。
那些扭曲了的色彩，在他的眼前持续疯狂地跳着。这并不致命的毒药竟是前所未有的难缠，溶解在他血液中的那些毒素不是让人痛苦，而是让人快乐，仿佛每一粒毒素上都带着令人懈怠的倒钩，深深地勾住了他的每一滴血、每一块肉。
他听见门外的常诚在喊着什么，但他已经无从分辨。
过去三生三世的片段，生死悲欢，忽然从四面八方一起，塞进他的脑海：
光华闪闪的宝树、杀声震震的疆场、笑语盈盈的公主、荒芜陡峭的石崖、手捧鲜桃的少女、铺天盖地的鱼群、春光无限的宫闱、醉酒打人的莽汉、谆谆教诲的师父、狐媚撩人的妖精、怒不可遏的师父、凶相毕露的妖精、熊熊燃烧的师父、衔泪欲滴的……
忽然有一双雪白的手臂从玄元的背后探过来，在他的胸前合拢，将他紧紧抱住。少女修长的手臂带着香气，勒得他在一瞬间竟然无法呼吸。唐宁滚烫的身体，贪婪地贴上他的后背。
“我要……”唐宁在他的耳边说，不住喘息的声音像是一条小蛇，钻进他的耳朵。
“给我……”唐宁乞求说。
玄元的脑袋里轰轰作响，全身绷得紧紧的。
这个世界的女人远比一千年前开放。迷幻药的毒性在最初的燥热与狂欢后，终于转化成激烈的欲望。唐宁的手在他的身上游走，颤抖的指尖像一尾尾顽皮的鱼儿钻入他的衣襟，每一啄、每一触，都令他的皮肤起了一阵寒栗。
唐宁咬着他的耳垂，芬芳的气息将他完全包裹着。玄元大汗淋漓，知道自己已经又来到了修行最关键的时刻。
在过去的三生三世中，他的修行其实全都毁在了女色上面：第一世的哥阁国太子玄明，被一位玉堂公主示爱，动了凡心；第二世的西霞国太子玄晃，被一个卖桃少女诱惑，许下情誓；第三世净乐国太子玄元，则被同在武当山修炼的妖精荡山圣母痴缠，破了清净心。
现在，他又遇到这样的桃花劫了——这个世界最漂亮的女明星，紧紧地抱着他。
玄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可却吸入了更多来自唐宁的甜美气息，欲望的巨潮因此更加汹涌。他的理智像是一块孤礁，慢慢地沉入海底。
玄元的手在地上摸着，摸起一片酒瓶碎片，狠狠向自己的腿上扎去。
皮开肉绽，剧痛袭来，他终于又清醒了一点。
“唐小姐。”他说。
可是唐宁没有回答，唐宁只是在他的耳边轻轻地呻吟着。
玄元把玻璃碎片在自己的腿上扎得更深。他搅动玻璃片，让疼痛形成了另外一波海浪，咆哮着和欲望之潮撞在一起，令他在那块孤礁上有了艰难的喘息余地。
他没想到常诚会这么卑劣，竟能在谈笑间，便对朝夕相对的人下毒；他也没想到现在的世界，竞有这么恶毒的毒物，竟连他也无法排解；甚至他也没想到唐宁一旦中毒，竟是这么妖娆蚀骨，令人无从抗拒……
师父说得没错，这个世界果然人心险恶，前所未有。
可是他不能离开，甚至也不能挣脱唐宁。事情发展到了这一步，就已经变得很清楚——上天给他的新考验，果然仍是女人。
而逃避，就将会成为最终失败的开端。
在包房门外，常诚从窗户里看着。
他扶着腰，扭伤的腰部令他甚至无法站直身子。清醒过来的助理在忙着打点KTV的工作人员和客人，幸好现在是白天，客人很少，事情还可以压得下去。常诚不敢硬闯包房，怕把事情闹大。可是从闩上的窗户里，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唐宁像是一条妩媚的白蛇，一圈圈地缠在玄元的身上。
女人的身体扭动着，脸色潮红，如果她是一朵花，她一定已经完全张开了花瓣、淌下了花蜜，迫不及待地等人采撷。可是那个玄元却只是坐着，端正、僵硬，他将一片玻璃刺入腿中，鲜血流了一地。
——什么样的人，才能这样坐怀不乱？
忽然间，常诚对玄元的憎恨更加强烈了。如果玄元真的在打跑了他以后，和唐宁发生了什么，也许常诚反而没有那么恨他。唐宁原本应该是常诚的，他好不容易才把这个女人炮制成现在这样，就像他好不容易做好了一桌热气腾腾、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可是刚想大快朵颐，就被玄元给拦住了。
于是那一桌饭菜就只能慢慢地放凉，上面凝出暗淡的油膏。
——浪费！
透过窗玻璃，常诚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原谅玄元。
6、
那天之后的事情，像是褪色又被揉搓过的画面，有时候连玄元自己都怀疑是否真的发生过。大约两个小时后，Dam姐他们得到消息，匆匆赶来，玄元将他们拦在门外，继续拒绝任何人进入；大约四个小时以后，唐宁睡着了，玄元把自己身上的毒彻底逼出体外，才放他们进来。
Dam姐冷着脸，替唐宁穿好衣服后，干净利落地打了常诚一记耳光。
不必解释，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常诚挨了打，也只是笑了笑。
女子的贞洁事关重大，玄元担心唐宁醒过来后会难为情，无以自处。但是出乎他的意料，第二天唐宁居然照常拍戏，和常诚见面、搭戏，像是一点都不尴尬的样子。而常诚也是一样。三个人当中反倒只有玄元，跟两个人见面变得不知所措。
不过，有两件事发生了变化：
一是唐宁和玄元的戏份在《真武无双》中大量增加，唐宁由原来常诚身边的花瓶，变成了真正有爱恨情仇的核心人物；而玄元也从单纯露一次脸，展示两手功夫的客串角色，变成了有台词、有戏份的“指导常诚成长”的武当山神秘长老。
问Dam姐，后者在片场旁边优哉游哉地坐着。脸上架着墨镜，跷着涂得鲜红的长指甲，哗啦哗啦地翻着时尚杂志，冷冷地说：“还真以为那天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么？”
第二是玄元发现自己的力量大大增强了。原本他当初修行失败，穿越时周身的功力已经悉数散去，身体干涸得像是一棵树心枯死的老树。后来即使在乌鸦岭重新修行了三年，也才不过在体力方面较之常人略胜而已。但经历了KTV那一战后，隐隐然，他竟然恢复了当初一二成的功力，仿佛从枯死的树心里又长出了一棵新苗。
这突如其来的进境，令他欣喜不已。本来不抱希望的修行，忽然间竟然又有了一点方向。朱导演新给他的剧本中，有一句台词说“修行要在人间”，这令他颇有触动。玄元想，也许这就是大道所在，他这一回注定是要在声色犬马的娱乐圈里修道。 《真武无双》继续拍摄，原来电影天马行空，真的是一个很有趣的东西。剧情的后期，越来越多的镜头是在“绿背”下拍摄的。玄元在一间绷满绿布的房间里，对着空气演了两天，越来越莫明其妙，终于忍不住问导演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原来武当山正在建造一座打破吉尼斯世界纪录、世界最大的老子像，而所有绿背下拍摄的镜头都将被“抠”下来，放到老子像的肩膀上，并且转为3D+IMAX。
另一边，Dam姐终于联络了一个合适的电视节目，来让玄元在全国范围内正式亮相。这个节目名叫《五星最强》，是专门寻找中国在某一方面最强的人才，对抗世界上与之相似或相反的人才。比如最爱吃辣的湖南大婶VS种植“世界上最辣红辣椒”的印度大叔；嗓门最大的北京老师VS日本呐喊比赛冠军等等。以及这一次，节目组在网上看了玄元的视频后，决定做一期武当轻功与法国跑酷的对抗。
“你有轻功么？—Dam姐问。
“略知一二。跑酷……又作何解？”玄元问。
跑酷是近年来流行在全世界的一种城市极限运动，运动员主张将整个城市当作一个大训练场，把一切围墙、屋顶都视为可以攀爬、穿越的对象。如果把人生比作一场战斗，那么跑酷和格斗就是它的一体两面，格斗是勇猛无惧的“战”，而跑酷则是机智巧妙的“逃”。
法国是跑酷运动的发源地，一直以来高手辈出。这一次，刚好是法国跑酷运动的顶尖高手“变速器”来中国做宣传，为一款游戏代言，才促成了这次比试。
于是隔天，“变速器”就来到了武当山。
那时正是剧组结束一天拍摄的时候。群众演员正在陆续散去，说说笑笑、数着今天的劳务费，互相询问着明天是不是还有通告。大侠和侠女倒在躺椅里休息，虽然还穿着古装，但已经摘下头套，露出奇怪的时髦发型，玩着手机游戏。道具们忙忙碌碌，将滑轨拆散，照灯装车。朱导演坐在取景器后面，抽着烟，翻着剧本，随手调整着明天要拍摄的几场戏。一切就像是一场梦，摄像机前快意恩仇的江湖片片剥落，露出了现代工业的真面目。
一队印着“五星最强”标志的车队，轰鸣着驶入旁边的停车场。Dam姐接了个电话，就带着玄元迎了过去。车队那边走出一群人，一个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跑步服、戴着兜帽的人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径直向玄元走来。他比周围的人至少高出半个头，肩膀宽阔，走路的时候，两条长腿一左一右地撩开——像润滑油上多了的两条轴承。
“Salut，mon fre re（嗨，兄弟）!”
那个人声音低沉，很远就张开双臂，像是要和玄元来一个热烈的拥抱。
他奇怪的语言和过于热情的态度，令玄元愣了一下，一时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来人身上浓烈的古龙水和体味的混合，令他一瞬间有些窒息，忽然间，玄元的眼前一花，那个迎面走来的人已经不见了。
那个绰号叫做“变速器”的人，在张开双手将玄元围住的时候，忽然间改变了动作。他的脚贴在地上，蓦然转出十几公分的弧线，他的身体像是在冰面上滑行，一下就从玄元的正面，绕到了玄元的右后方。
与此同时，他那落下的右手也仍然落下，拍在玄元的右肩上。
周围的人群愣了一下，登时响起了一阵笑声和掌声。
“变速器”之所以会有这样一个外号，就是因为他对人类的动作节奏把握得出神入化。在练习跑酷外，他还是欧洲鬼步舞比赛的冠军。拿刚才那一下来说，拥抱、滑步、拍肩，这三个动作非常简单，但能把这一切做得连贯自然，让人根本想不到后面的变化，才真正体现了他强悍的能力。
但他的先发制人，在最后一瞬间，却并没有收获全胜。
变速器一步滑到玄元的背后，在滑动时，自己也已经转了身，所以他本应该是看着玄元的后背，站在玄元右边。他伸手拍向玄元的左肩，想要让玄元再一次看错方向，再戏耍他一下。可是落下手时，才发现竟是拍在了玄元的右肩上。
因为玄元也已经转了身，变成和他面对面。
玄元并没有想到他的动作变化，而只是凭本能的动作追随，就已经跟上了他。变速器向后退了一步，玄元沉默地望着他。电视台的摄像机一直拍着，外国人华丽的挑衅和武当道士不动声色的应对，攻守之间，节目显然已经充满了火药味。
几个坐在路边休息的武当山表演队的队员，不由得都站起身来。
常诚正坐着和他们说话，也给吓了一跳。
变速器笑了一下，随手推下头上压得低低的兜帽。他是一个黑人，大约二十多岁，剃着光头。他乌沉沉的皮肤毫无光泽，仿佛落在上面的阳光全都被吸入他的身体，那使得他的眼白非常白，并且充满了绝望的意味。
——那竟有点像妙乐天尊，被三昧真火焚身时的眼神。
一瞬间，玄元愣在了那里。
摄影机特写玄元的面部表情。
“多风光啊。”常诚看着那边，小声对武术队的人说，“这个世界，就是越风光的人，越能获得更多的机会。”
7、
跑酷和轻功都是需要借势的运动，越快越好看，电视台策划的比赛是让玄元和变速器从武当山的最高点武当金顶一路向下跑，看谁能最快到达半山腰的逍遥谷。这一段路沿途要经过紫金城、太和宫、三天门、朝天宫、黄龙洞、雷神洞、太常观、南岩宫、乌鸦岭、太子岩、紫霄宫、玉虚岩，就像一段乐曲最华彩的篇章，正是武当山景点最密集、地势最陡峭的部分，正好适合两人发挥自己飞檐走壁的技巧。
变速器非常谨慎，花了大概两天的时间，反复考察过路线。
第三天下午五点三十分，两个人被缆车送上金顶。在武当山主峰天柱峰的最高点上，有一座独一无二的铜铸鎏金宫殿，供奉有真武大帝坐像。铜殿在明朝建成，据说灵验无比，因此五百年来，香火繁盛，是武当山君临天下的标志。
比赛的时间被定在了下午五点。从金顶上向下看去，一条山路蜿蜒向下，串起了金碧辉煌的太和宫、朝天宫。电视台倾其所有，在山道上架设好了四十台固定摄像机。游人已经很少，光线也完全可以保证正常拍摄。
玄元仍然穿着道袍，只是将前摆掖进了腰带。变速器则换上了一件白色T恤和一条红色的运动裤。金顶上的一组工作人员一边给玄元、变速器最后补妆，一边又在他们的身上别上了信号器和微型摄像机。常诚作为《真武无双》电影的主演，专门来客串这次节目的主持人，举着个话筒煞有介事地采访他们。
“请向我们的观众介绍一下你们自己好吗？”
变速器是南非裔法国人，从小练体操，甚至获得过奥运会的选拔权，后来转向跑酷，已经有五年了。这五年里他周游世界，跑遍了世界新七大奇迹，也创造了十几项世界纪录。据他自己估计，跑完武当山的这一段，只要十五分钟左右。
玄元则仍是一片神秘，按Dam姐的指示，什么也不多说。单独和常诚相处的时候，两人间更是充满了敌意。常诚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聊着没营养的客套话，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忽然掏出了自己的手机，点了两下，递给玄元。
手机这个东西，实在是太方便了。玄元莫明其妙地接过后才发现，上面正在播放一段视频：在一辆轿车的后座上，一个女孩被胶带绑着扔在座位上，她的胸前挂着一排爆竹一样的圆筒，有红色的计时器嘀嘀嗒嗒地倒数着。女孩拼命挣扎，但却根本动弹不得。
虽然被蒙着眼、堵着嘴，但仿佛有一阵馨香骤然透过手机，冲进玄元的鼻子。玄元打了个寒战，认出来那正是唐宁。
“她就在逍遥谷停车场，我的汽车里。”常诚从他手里拿回手机，微笑说，“超过十五分钟，或者你输给变速器，炸弹就引爆——砰！她就死了。”
玄元抬起头，虽然不太明白“炸弹”是什么，却也已经猜出，那是非常危险的东西。
“道长，比赛要开始了！”电视台的工作人员招呼他。
常诚微笑着收好手机，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这个无耻之徒，仍是那么风度翩翩。玄元转过身，一言不发地顺着金顶的石阶跑了下去。
“哎？哎？道长，我们还没发令呢！”工作人员大叫。
变速器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玄元跑下金顶。他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一把抢过过工作人员的发令枪，“砰”地朝天开了一枪。
然后他把枪一扔，一跷腿，从金顶的石栏杆上翻了下去。
玄元三步并作两步，向下面的太和宫奔去。
金顶已是天柱峰至险之处。下山的石阶陡峭，每一级都有一尺来高，又窄得几乎放不下一只脚。玄元即使身法轻盈，也很难走得太快。
而就在这时，他的头顶上忽然一黑，“呼”的一声，有人从会顶卜直接跳了下来。玄元猛一抬头，正看见变速器张开双臂，一下子从五六米高的金顶上跳下。他落地的地方正是台阶中一级稍微平坦的缓台，大约有一米多宽，两米多长。变速器落在缓台上，低头向前一滚，就卸掉了从高处落下的冲力。
然后他身子一挺，又像箭一样，向前射出，又向下一层跳去。
金顶到太和宫的“之”字形绵密台阶，在变速器的脚下变成了五六米一级的高台。他像一只人立而行的猿猴，又像是矫健无声的黑色狸猫，一纵一顿，几乎是飞着就下了金顶。
这是玄元第一次看到跑酷，那令他即使在心急如焚中，也不禁目瞪口杲。黑人所用的技巧与他所修炼的武功，无疑是截然相反的路数。变速器作为番邦蛮人，毫无内功根基，所以他的一切动作，其实全凭肌肉的力量做出。但他却将那最简单的力量运用到了极致——不仅是力度，更是准确度。
准确地在不容旋踵的地方落足，准确地利用有限的空间进行缓冲和加速。变速器像是一台精准的机器，决不浪费每一分力气，把一切可加利用的竖劲化为横劲，横劲化为转劲，令所有的力量都在自己的体内转换、储存，引化合发，顺其势而改其路。这样单调的运动方式，隐隐然竟暗符了武当山太极拳的拳理。
“玄元，加油。”
头顶上，常诚在金顶里探出头来，向他扬了扬手机，那是在提醒他了。玄元回过身来，稍一权衡，也学着变速器的样子一纵身，向下一层的台阶跳去。
他的悟性过人，这些天学习太极剑、太极拳，本来就已经明白了“借力使力”的原理，这时再观察一下变速器的动作，只三两下，便掌握了跳跃的要诀，越跳越快。两个人一前一后、一上一下，像两粒弹球，转眼间便从金顶落下。
来到太和宫的正上方，路上仅有的寥寥行人，被他们不要命的跳跃吓得此起彼伏地惊叫。远远地，变速器回过头来，居然还来得及向玄元做了个鬼脸——然后忽然又向前一跃，整个人已经跳出山路。
山路下方，正是太和宫青色的屋顶。太和宫始建于明朝永乐年间，占地广阔，变速器一跃而下，人在半空中，双臂一张，像鱼鹰入水，正好落在正殿的房脊上。“咔嗒”一声，几片屋瓦给他踏碎，变速器就势一滚，又在殿顶上卸掉了那一跃的巨力，旋即落下地来，再连滚两滚，一跃而起，又笔直地向下跑去。
玄元愣了一下，踩踏天尊道场，在祖师头上动土，那无疑是大不敬的罪过。变速器不知礼数，他又怎么能跟下去？他又气又急，脚下一慢，只有顺着山路来到太和宫院墙外，然后才逾墙跳入太和宫，紧接着快步穿过正殿，继续追去。
8、
太和宫初建时，规模宏大，有殿堂道舍等建筑五百一十间，可惜历经战乱，就只剩下了几间大殿。过了正殿，便是朝拜殿，出了朝拜殿，则是一大片空旷的广场。
远山苍茫，残阳如血，广场上，站着武当山武术表演队的二十八个小伙子。
武当山是中国的武学圣地，时至今日，除了正常的门内传承之外，也开办武校、健身班。这一支一百多人的武当武术表演队，多年来享誉海内外。除了巡回演出外，平时他们会在剑河桥西照壁前为游客表演，而一旦有影视剧组入驻武当，需要打斗群戏，他们也就成为最受欢迎的替身和群众演员。
《真武无双》因为武戏繁多，剧组专门从中请出了二十八位武术表演者，现在他们都在这里。
这也是朱导演的一个点子：在跑酷中加入“故事”与“文化”，也顺便帮剧组做宣传。他安排表演队在这里练功，假装与玄元和变速器“不期而遇”，好让这两个一古一今，一中～外的跑者，在最现代的节目里，从这最古老的功夫中穿过。
二十八个小伙子穿着轻绸的练功服，在夕阳、晚风中缓缓地打着太极拳。他们一半白衣胜雪，一半黑衣如墨，缓缓转动，结成了一幅阴阳鱼的图案。
变速器像是一只黑豹，一溜烟地冲入阵中。
表演队神情祥和，超然物外。他们手如清风，脚如古松，二十八个人仿佛一片平静的湖泊，水面上倒映出变速器剽悍的身影。按照节目组的安排，变速器放慢了脚步，在人群中谨慎地穿过，黑人、黄种人，跑酷、太极拳，一瞬间万事皆空，恍若隔世。
变速器终于走出太极阵，回了回神，再次轻盈地向山下跑去。
在他之后，玄元也急匆匆地赶到了广场。因为绕路，他大概输了变速器十几秒。
他冲进那黑白阴阳鱼阵，可是才一入阵，表演队的阵势却忽然一变。像是平静的湖面下，突然出现一个巨大的漩涡，表演队的二十八个人脚下蓦然移动，阴阳鱼就猛地旋转起来，一股极为黏稠的吸力从漩涡的中心探出来，像是海怪的利爪，骤然攫住了玄元。
玄元一愣，只是一眨眼的时间，他的四面八方就都已被表演队封住。他又惊又怒，这次的节目本来是他和变速器的赛跑而已，所谓的“闯阵”，原本只是助兴的表演，朱导演要的是他们之间“擦肩而过的沧桑感”，并不想喧宾夺主，让好好的比赛中断。可是现在，黑白穿插闪过，表演队的人杀气腾腾，竟然是明摆着不放玄元轻易过关。
“你们是何用意？”玄元问。
“玄元，这段时间，你也风光够了吧？”表演队里，叫做朱干的大师兄冷笑道。
“此话怎讲？”玄元莫明其妙。
“装，再装！”朱干阴沉地说，“别以为傍上了唐宁，你就能红了。”
武术表演队的人，当然并不是出家的道士，而只是在武校里学过武当功夫而已。所以对于他们来讲，武术其实并不浪漫，而只是一份实实在在的工作，劳累、危险，并且不能干一辈子。但这份工作或许存在着一个微弱的，但却极其光明的可能性，那就是最终走上演艺道路。北京体校的李连杰、吴京，河南嵩山的释小龙、行宇，全都是从一个武术表演者，最终成为影视巨星的。
对武术队的很多人来说，那其实是支撑他们一天天表演下去的最大动力。每个在影视剧中客串的机会，他们都分外珍惜，努力表现。但这么些年过去，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从群众演员的阵容里，真的走进演艺圈。每部戏打完后、杀完后，他们还是要回到剑河桥，每天10:00 -次、15:00 -次，表演自己的武术给戴着旅行团红帽子的游客看。
但是那也没关系，也许是朱导演他们都有眼无珠，也许就是不公平的命运，反正大家都没机会，所以即使这次不行，总归也还可以寄希望于下次……也许下次就可以多一个特写，或者加两句台词。
但是这次不一样了，有一个人，就在他们眼前一步步地从客串，升成了主演。
——而他甚至都不是武当山的人！
前两天常诚告诉他们，在这个世界上，资源永远是集中在少数人身上的。一个人越红，机会就会越多地降临到他的身上。玄元已经救过唐宁，也已经成为《真武无双》的主演，如果他再跑酷赢了变速器，那么，他注定会大红大紫，并进入到一个表演队永远无法企及的层次。
于是朱干他们下定决心，要把玄元拉下来！
玄元站在黑白涌动的太极阵中间，视线在那一张张年轻的脸上扫过。
表演队的人除了身手好，相貌也要过得去才行。这二十八个人，千挑百选，原本个个都算得上英俊，可是这个时候，一个个却因为嫉妒而红了眼睛。
“你们已经走火入魔，还不退下。”玄元低喝一声，以相观心，虽然不是完全了解，但却也猜出八九不离十。
唐宁命悬一线，这些人却还在为了一点名利纠缠，他的心中除了愤怒之外，更多的还有一点羞愧——无论如何，这些人在武当讨生活，供奉真武大帝，也许都可以算是他的徒子徒孙。
玄元猛地向前迈步走去，朱干大喝一声，一拳打来。玄元伸手一挡，朱干向一旁让去，换成另一个人在他背后，左脚蹬来。太极图阴阳相生，源源不绝地运转起来，像一扇石磨，将他绞了进去。
玄元身陷阵中，眼前交错闪过的，白的是名、黑的是利。
现代人的愚昧与自私，令他心中的鄙夷越来越盛。从常诚到这些武当弟子，师父说这里人心险恶，果然不假。
“太极拳？那就来试试太极拳。”玄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双手向前一推，猛地向再次绕到他眼前的朱千撞去。
朱干双臂野马分鬃，向外一摭，蓦然间玄元双臂转动，已成云手。
一股莫大的吸力，从两人相接的手腕上传来，一瞬间，朱干竟然甩脱不得。
“你……你？”这野道人的太极拳功力之深，朱干不由大吃一惊。
玄元冷笑一声，太极拳虽然是他的后辈张三丰所创，但其中的拳理却玄妙无比，深得他的喜爱。进入《真武无双》剧组后，他放下成见，真正去学了这套拳法。在KTV之战后，他的功力加深，这套拳的威力在他手上到底有多强，甚至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了。
他的身子一转，已带动朱干撞上了旁边的人。吸力透过朱干的后背，又穿入那个人的手臂，那个人踉踉跄跄，又撞上了第三个人。第三个撞上第四个、第四个撞上第五个……那是玄元这些天练习太极拳，最有心得的“黏”字诀，二十八个武术队的人一个黏一个，一转眼已是首尾相连，给他串成了一串。
一幅太极图，歪歪扭扭，变成了一笔画成。玄元不能击伤这些人，但是也已经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开！”玄元催力一震，大喝道。
“砰”的一声轻响，他与朱干紧紧连接的四臂终于分开。朱干向后倒去，一股莫大的劲力顺着他的后背传达出去，二十八个人像是骨牌一般，逐一摔倒。
气血翻涌，朱干等人浑身酸软，一时站不起来，玄元清啸一声，已经脱阵而去。
出了太和宫，就是三道天门。
由于刚才的耽搁，变速器已经跑得没影了。玄元心里不由着急起来，脚下加快了速度。朝天宫外峭壁高耸，黄龙洞前紫气滕腾，一直到雷神洞，他终于又看见了变速器急速奔跑的背影！
玄元心中一喜，变速器的跑法仍是取中直行，跳跃前进。
变速器就像一支黑色的箭，离弦之后，笔直向前，决不回头。玄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在他的眼中，这支黑色的箭带着死亡的森寒，而射程的尽头就是唐宁的心房。
为了救回唐宁，就必须要超越这支箭！玄元咬紧牙关，猛地纵身追去。全部的力量被他从身体的每一寸筋骨中压榨出来，他已经顾不得动作的精准，而只是疯狂地向山下猛冲。几次脚下打滑，几乎摔倒，也决不稍停。 太常观的木雕俯瞰着他疾驰而过，南岩宫的峰岭几乎令他失足坠崖……
紫霄宫外，他终于又追上了变速器的脚步！
变速器听到他的脚步声，一回头，黝黑的脸上不由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从来没有人能够在被他甩得影子都看不见了后，又能重新追上来。但玄元血灌瞳仁，正在用一种极不科学的跑法，在跌跌撞撞间却真的逼近他了！
变速器又回过头来，一瞬间，紫霄宫气象森严的层层崇台、鳞次栉比的殿堂楼阁，仿佛都猛地向他倒了过来。变速器的脚步慢了一下，一直以来轻盈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沉重起来。
“嗖”的一声，在闯出宫前金水桥的一刹那，玄元终于第一次超过了他！
‘j ai baise（我靠）!”变速器气急败坏地骂出声来。
太阳在下沉，玄元在急速奔跑。
两侧的景物飞快地向后掠去，虽然跑得狼狈，但有些东西正在他的身上急速复活。那是他累世转生，统帅三军时的杀气，也是他孤山悟道，感应天地时的灵性。他的身子变得越来越轻快，一起一落间，磕磕绊绊越来越少。
在长得一眼望不到头的山路上，一蹿一跳，像是一只踉跄的雏鸟，眼看就要飞了起来。
变速器的呼吸越来越重，但仍紧紧咬着玄元，只落后几步。
攀石阶、走栈道、过吊桥、穿溪流，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了玉虚岩。玉虚岩地势最为险要，森森古木中，一条木质的栈道窄得甚至已经不能容许二人并肩。脚步声咚咚作响，玄元跑在前面，遇上一个尖锐如刀的拐弯时，忽然耳边风声一响——
变速器居然又跳出了山道！
山道下是陡峭得深不见底的斜坡，变速器那一跃之力显然不够跳到栈道的另一边。玄元大吃一惊，刚想施救，突然间变速器的身子一蜷，居然已落上了一棵斜坡上生出的古树。他向前跃去的冲劲，将自己牢牢地压在树上，然后他身子一展，又从大树上借力跳起，柔韧的身子如灵猫，一个骨碌，落上了对面的栈道。
凭借这一次孤注一掷的飞跃，他取到一条捷径，再次抢到了玄元的前面。
变速器发出一声大吼，起身后继续向前。再跑百十步，前方又出现了一处弯道，道外几乎同样的位置，也有大树和壁立的山崖。变速器满头大汗，回头看了一眼，玄元在他身后一步不落地跟着。跑了这么久，他早就已经发现，这个中国人的可怕之处就在于，自己使出的任何跑酷技巧，都会被他学去。
——于是眼前这个弯道，就变成了自己不跳的话，就会被他利用的捷径。
这一瞬间，变速器的眼神绝望——
“Merde（他妈的）!”他大叫一声，再次舍身扑出山道！
可是这一次，他却没有够到那棵山坡上的大树，跑了这么久，和玄元纠缠了这么久，他的力气损耗得远比想象中要大，起跳的那一瞬间，他率先腾空的那只脚比他预计的高度低了3cm!他的脚尖轻轻地绊在了栈道的护栏上，“啪”的一声，像是打破了一颗鸡蛋。
“Pire（糟糕）……”变速器只来得及冒出一个词，然后他整个人已经失去平衡，一头向山下栽去。
玄元大吃一惊，向前一扑，抓了个空。
陡峭得已近壁立的山坡上，变速器摔下山去，壮硕的身躯在山坡上稍稍颠了一下，带起一大片落叶、碎石，滚落的速度已经快到飞起。玄元目眦欲裂，稍一犹豫，纵身一跃，也跳下了山坡。山坡陡峭，连他也立足不住，骨碌碌地向山下滚去，但他有准备，跳下时也选好了方向，这一路滚落，没有遭到什么磕碰，速度比变速器更快。
滚落二十米，他终于追上了变速器，单手一抓，将黑人的T恤抓住。
白色T恤被拉得很长，几乎把变速器漏出去，但幸好质量不错，终于是拉住了。玄元一手拉着变速器，一手猛地运力，五指“唰”地插入土中。
“哗——”的一声长响，他的手在山坡上刨出一道长达五六米的沟，这才止住两人滑落的势头。
“je suis mort（我已经死了吗）……”变速器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脑袋上血和泥混成了一片。他翻起眼皮看着玄元，那眼神一片空洞，就像妙乐天尊最后的凝视。
玄元用力把他拖到身边，点穴帮他止了血。
“Nous sommes tous en train de mourir（我们都要死的）。”变速器含含糊糊地说。
玄元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也不关心。时间正在无情流逝，唐宁越来越危险，他忧心如焚，奋力将变速器背起来，手脚并用地爬回了栈道。
信号器发出警报，栈道两侧电视台的人已经匆匆赶来。
“出事了，出事了！”其中一个一边往这边跑，一边对着肩头别着的对讲机说，“准备救护车，老黑受伤……”
他话音未落，忽然觉得眼前一花。
玄元已经从他的头顶上跳过去，继续向山下冲去。
时间被一再耽搁，必然已经过了十五分钟。
玄元的心中悔恨交加，越来越后悔自己去救了变速器。变速器摔下去也未必会死，可是如果唐宁死了，岂不也是他害的？玄元的内息紊乱，浊气上升，剩下的几里山路竟然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不容易冲下逍遥谷的时候，眼前已是一片血红。
站在终点前的人们早就知道了比赛结果，一看到他的身影，登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摄像机、照相机一起围过来，有人手捧鲜花，向他祝贺，可是却被玄元粗鲁地推开了。
“常诚……快找常诚的车！”玄元不顾一切地喊道。
“常诚的车怎么了？”有人在他身后关切地问。
“唐宁……”玄元说。
说了两个字，他忽然顿住了。那关切而又天真的声音，无疑正属于唐宁。他回过头来，果然唐宁正好好地站在他的身后，手里举着一罐准备递给他的饮料。
女孩好奇地看着他，眼神清澈，如同春天里的清泉。
那一瞬间，玄元崩溃了。
9、
这天晚上，玄元搬出了酒店。
不顾朱导演的阻拦，他固执地回到乌鸦岭。很深的夜里，他一个人走路回去。山崖上空空荡荡，只有那棵熟悉的古树和树上惊醒的乌鸦，在月色下等他。树下有一块青石，是他的蒲团，也是他的睡床。
玄元在石头上坐下，天上圆月明亮，照得周围的云层如败絮腐肉，狰狞可怖。
他心潮起伏，想要心斋坐忘，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平静。
也许这一次的修炼，也是注定失败的。他就不应该加入那个什么剧组，不应该去救下唐宁，甚至都不应该留在武当山上。他是一个太软弱的人，即使有太清道德天尊的智慧，即使会出神入化的武功，但他对于欲望却注定毫无抵抗之力。
忽然两道雪亮的车灯刺破黑暗，一辆车慢慢驶上乌鸦岭的山道，在离他最近的路边停了下来。
“玄元、玄元？”唐宁叫着他的名字，从车里下来。
玄元的心里一阵悸动，忽然想要藏到树后。
有一件事，他从来都没有说过。见到唐宁的第一眼，他就知道唐宁是他的命中魔障。她长的样子，那样的眉眼、那样的笑容，刚好都在玄元的心坎儿里。七情六欲，声色动人，连续三世，玄元其实都是倒在情关下。他天性温柔，注定命犯桃花之厄，女人就是他修行的最大弱点：第一世，玉堂公主爽朗热情，逼得他轻许来生之诺；第二世卖桃少女天真烂漫，缠得他动了结缘之心；到了第三世，与山精荡山圣母一同修炼，却又有了一段孽缘。
玉堂公主、卖桃少女、荡山圣母，她们的眉眼、她们的好，在唐宁的脸上，依稀可见。
唐宁从天而降的那一瞬间，他已经发现了这一点，那一刻他的心中春雷阵阵，令他周身的骨节毕剥作响，几乎接不住唐宁。他想要逃走，却被Dam姐的提议羞辱，以致赌气留下，开始了这一段火中取栗的修炼。
唐宁缠着他，似乎已经对他有意。他一直在暗中提醒自己，这一次不可以再重蹈覆辙。即便在KTV，那场天人交战中，也总算保持了一颗清净心。可是今天在与变速器跑酷比赛时，唐宁的生与死，终于犹如一柄铁枪，刺破了他的理智，瞬间涌入的还有对唐宁的担忧、愧疚、绝望、狂喜……
以致见到唐宁的那一瞬间，玄元就已经崩溃了。
唐宁让车打着远光灯，自己走出山道，来到玄元所在的山坡。
玄元僵硬地坐着，不敢躲避——躲避即是示弱。于是唐宁很轻易地就找到了他。
“玄元，你生气了？”没有路的山坡上，铺满一层风化的碎石，唐宁一步一滑地走过来，车灯打到她的背后，照穿了她的衣服，将她身体的曲线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
“我和Dam姐都骂过常人渣了，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没人的时候，唐宁已经把常诚直接叫做人渣了。这次常诚手机里那段她被绑架的视频，其实是来自于她在上一部电影《死亡摇一摇》的一段片场花絮，也不知常诚是从哪找来的。那样的小把戏，不堪一击，也许只能骗过玄元这样单纯或者没见识的人——它逼得玄元方寸大乱，很有机会或伤或死，而如果被拆穿了，却只是一个玩笑。
“我……并未生气。”玄元挣扎着说。他确实没有生常诚的气，他只生自己的气。
唐宁走到他的身边，走过这一段艰难的路，也有点呼吸急促。她理了理头发，也在玄元的身边坐下，和他一起，望着远处山下的灯火。
“医院那边说，变速器没事了。”隔了一会儿，唐宁小声说。
“如此……甚好。”
“对了，你知道吗，你更红了。”唐宁掏出手机，打开微博，给玄元看新一轮的刷屏，“你从山坡下面救起变速器，虽然没有视频，但是也已经有人爆料了。现在网友们都说‘道长逮谁抱谁’。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盼着这一期的《五星最强》尽快播出呢。可惜，他们不知道你跑得这么快，其中还有我的一份功劳。”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刷出一条又一条对玄元的关注。纤细的手指，灵巧得像是在跳舞，指尖被屏幕的光照得像是透明的红玉。
玄元的心猛地一跳，转过脸去，不知道该说什么。
“喂喂，可是这么一想，你这次没能救得了我啊！”唐宁说到这，好像才忽然反应过来，“我这边都被绑上炸弹了，你还顾得上去救那个黑人？”她身上熟悉的幽香，一阵阵飘进玄元的鼻子里，令他想起那一晚KTV里，暧昧的灯光和宛如呻吟的歌声。
玄元猛地打了个寒战，说：“对不住。”
“好吧，再给你一个机会！”唐宁关了手机，认真地望着玄元，“如果我和变速器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
这个问题，令拥有太清道德天尊智慧的玄元，也不知所措了。
“为……为何你们会掉入河中？”
“碰巧喽。”唐宁蛮不讲理地说。
“莫非你们都不会游水？”
“也许喽！”
“我精通水性，必可两个都救。”
“耍赖不可以！”唐宁嗔怪地捶了他一下，眼中的笑意，却要把玄元融化了。
深山中，汽车的大灯像是一个老人温和的眼神，默默注视着两个人。玄元被那无解的问题逼得惊慌失措，绞尽脑汁，几乎想抱头鼠窜。唐宁一时绷着脸，一时笑得如春花绽放，穷追不舍。
她也许是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最美的女人吧。
武当山的深处，隐隐传来一阵震动，像有什么怪兽，终于要苏醒了。
“玄元，你做我的哥哥好不好？”唐宁忽然问。
玄元愣了一下。他回过头来看着唐宁。车灯照亮唐宁的侧脸，给她的轮廓镶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像是透明的，像是随时会融化在光晕中。唐宁没有笑，“曙光女神”在这一刻紧紧地抿着嘴，眼睛里闪动着泪花。
？我好累。”唐宁说着蜷起双腿，慢慢把下巴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男人都好可怕。常诚好像无论如何，也要得到我似的。不仅是他，赞助商、发行商、导演、编剧、影评人……甚至我的所谓粉丝们，每个人看到我，都是两眼放光，一有机会就想占我的便宜。男人就这么现实吗？嘴里说着喜欢、说着欣赏，其实却只想把女人弄到床上去。男人和女人，就不能存在真正的、没有目的的友谊吗？”
玄元犹豫了一下，这样的话题，他还不太习惯从一个女子的嘴里说出来。
“我要是没进娱乐圈就好了。用不着和那么多臭男人混在一起，我现在大概还在上学吧，可以好好地谈一场恋爱。你说我这样的，怎么也算个班花、系花级别的吧，我去和篮球队队长约会，也不会被狗仔队偷拍。”
唐宁抱着双腿，有点出神。她的嘴角微微向上翘起，像是已经沉浸在那一场并不存在的恋爱当中。
“其实你仍然可以……”玄元勉强说。
“唉，你不懂啦！”唐宁不屑地挥了挥手，“还‘可以’什么呀，什么都晚了。你看看我每天接触的这些人，娱乐圈哪有好人啊！谈恋爱，我只求别让人把我卖了就是好的！”
女孩冷笑着骂了一句脏话，玄元尴尬地闭上嘴。
“我想，大概只有你才会真的保护我吧。”唐宁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说，“那天在KTV里，我抱着你的时候，其实心里非常踏实。我知道你不会占我的便宜，你就像我的哥哥——虽然我没有哥哥——但我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不知不觉，玄元的喉头哽住了。羞愧和喜悦一起充溢他的胸膛，竟然让他说不出话来。原来一直是他想得太多了，女孩其实从未对他动情。这样一来，自然轻松多了。他点了点头。唐宁擦了擦眼睛，脸上又是明媚灿烂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她一把抱住玄元的胳膊，真的像是妹妹抱着哥哥的胳膊。
10、
终于理顺了和这女孩的关系，玄元只觉得身心愉悦。第二天他去剧组报道，唐宁一看见他，立刻笑嘻嘻地“哥”前“哥”后地招呼着。
常诚嫉妒得眼睛冒火，朱导演糊里糊涂地不知道发生过什么．Dam姐却好像知道了什么，冷笑着说：“回来就好。”
于是照常拍戏，收工后，朱导演带着大家去医院看了变速器。
那位国际友人确定已经脱离了危险，在武当山脚下的太和医院里留院观察。朱导演安排人买了果篮和花束，一行人进了病房一看，变速器包得像个木乃伊似的躺在病床上。
“变速器先生没事了吧？”朱导演亲切地问，“我们代表中国人民来看你。”
翻译把话翻译过去，变速器被人扶着，在床头上斜倚起来。一个外国人不远万里地来到中国，还没怎么着呢，就摔成了这样，现在还成了大家的谈资。朱导演他们和电视台的人有说有笑，玄元站在人群后面，视线穿过人缝，正看见变速器那过于黑白分明的眼睛，像一对大号的卫生球似的，悲伤地望着他。
“玄元道长，可以和您私聊一下吗？”剧组准备告辞的时候，变速器的翻译小声对玄元说。
玄元犹豫了一下，留了下来。电视台的人送剧组出去，索性一起去吃饭了。于是病房里就只剩下了玄元、变速器和变速器的翻译。
“变速器先生想和您谈一谈。”翻译背对着变速器的时候，小声和玄元说，“您小心点，他有病。”
“有病？”玄元一愣。
“抑郁症。”翻译说，“正好您是大师，您看能不能劝劝他。”
“那是何怪病？”玄元完全没听过这种病的名字。
那是被现代人称作“无形杀手”的恶疾。两个月前，变速器最好的朋友，俄罗斯的跑酷选手安德烈在做训练时，失手从十五楼摔了下去，尸体惨不忍睹。从那天起，变速器就知道自己也早晚会死于非命。那种恐惧令他越来越绝望，从玉虚岩的栈道上摔下去时，他以为那个“时刻”已经到了，甚至觉得如释重负。可是没想到，玄元却救了他。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救我？”变速器问。
“我……”玄元的心一沉，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自己其实一度非常后悔救他，“只是觉得……你不该就这么死了。”
“那我应该怎么死呢？”变速器沉着脸问，“玩跑酷的人，当我们跑出第一步的时候，早就有了摔下去的心理准备。我们是风中的飞鸟，当风停了，翅膀倦了，生命来到了它的尽头，我们就应该在做出最后一次华丽的飞翔后，陨落地面。”
玄元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变速器的话，一字一句，都令人浑身无力。
“生命，就是一场越来越不酷的奔跑。我出生在马赛，小时候，喜欢踢足球，梦想着将来加入尤文图斯。但是后来，我的教练告诉我，我不适合踢球。我又去练体操，终于拿到了奥运会的资格，可是去比了一下我才知道，中国队和俄罗斯队太可怕。我擅长做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渐渐地只剩下了跑酷。可是体能下降，现在就连跑酷也终于失去了乐趣。”
变速器突然发问：“你救了我，那么你告诉我，我活着还能干什么？”
翻译焦虑地望着玄元，玄元张口结舌，虽然明明知道变速器说得不对，但却不知道到底什么才是对的。
变速器眼里闪烁的一点光芒，渐渐暗淡下去。
“原来你也不知道。”他说。
从医院出来，玄元的心情很沉重，他没能帮得了变速器，因为事实确实是他连自己为什么而活、他的修炼到底该如何继续，都不清楚。也许变速器随便找一个道士，都会开解他一二吧？但玄元现在，却连开口都很难。挥之不去的挫败感，令他疲惫不堪。 “嘀嘀——” 一出医院大门，就有喇叭叫他。玄元回头一看，原来是唐宁自己开着车在等他。
“我还以为你们先行一步。”玄元上了车说。
“他们吃饭去了，我等了会儿你。”唐宁一边说话，一边熟练地驾车驶出停车场，汇入车流。
天已经很晚了，路灯的光芒在她的脸上扫过，她清秀的面容，宁静得像是一尊雕像。她这个时代的人，仿佛都有一种疯狂的意味。越来越舒适的生活，不仅没有令他们感到满足，反倒更加扩张了他们的欲望。他们越来越冷酷，对别人是这样，对自己也是这样，变速器、常诚、朱干，甚至Dam姐、朱导演，一个一个看似风光正常的人，却仿佛都早已堕入魔道。抛弃生命或者尊严，根本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唐宁，”玄元低声说，“你要保持本心。”
唐宁开着车，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笑笑说：“当然了。”
幸好还有唐宁，玄元才会继续呆在剧组里，他越来越红，投资方尤其是武当山方面对《真武无双》这部戏也越来越充满信心。资金充足就位，玄元和唐宁的戏份越来越重。朱干和武术队的人终于明白，玄元已经不可阻挡，于是请他吃饭赔罪，希望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以后有机会，能提携他们一下。常诚屡战屡败，被删戏删得可有可无的样子，每天在片场无所事事，骂助理骂龙套，越来越暴躁。
玄元决心不再管那些自己无法把握的事了。反正天威难测，到底要怎样考验他，他既无从准备，也无法抗拒。他学会了上网，Dam姐送了他一台智能手机，唐宁帮他注册了一个实名微博。然后一天内，他的粉丝超过了三万，变成了一个“大v”。原来在这个世界有那么多人在关心着他的一举一动？哪怕他只是发了一张风景照片，也会有很多人争先恐后地来问他“你是不是觉得累了”，那种真诚和谄媚，甚至是他在当太子时，也不曾感受过的。
唐宁第一时间和他互粉了，经常发一些好玩的东西来@他看。现在他们面对面的说话其实已经很少了，但玄元望着她的背影，随手给她的微博点个“赞”，便也觉得这样的交流更没有负担。玄元松了口气，没戏份的时候，就立刻坐在旁边低头刷网。
又过了几天，太极湖畔的老子像终于建好了。
商朝以前，太虚道德天尊也曾多次分身下降，随世立教，事尽则隐，因此从未在世界上留下他曾经诞生的痕迹。商朝十八世王阳甲践祚之十七年，太虚道德天尊自太清境第十八次分神入世，于武丁九年二月十五日降生，生而白首，是为老子。老子著《道德经》五千言，传世显圣，成为太虚道德天尊最为著名的一个化身。
武当山的这座老子像，请来世界级的石雕团队，耗资数亿，历时五年才终于完成。它依山而建，将一面山崖整个地雕成了一尊老子的坐像。这样宏大的工程完成，无疑成为了宗教界、旅游界的一件盛事。武当山方面因此在太极湖观景台上，举行了盛大的揭幕仪式。
武当山脚下的太极湖，占地67平方公里，是一座半人工的水库，湖畔有一座360。旋转的观景台。揭幕仪式这天，观景台上又架起一个半尺高的主席台，举办记者招待会。各大媒体纷纷派来了人，武当山的工作人员应接不暇。《真武无双》作为第一个将这座雕像拍入电影、推向全世界的剧组，也受到广泛关注。
“还记得《风云》里乐山大佛上的决斗吗？还记得《X战警》里，自由女神像上的决斗吗？珍惜你们现在的记忆吧，《真武无双》一上映，老子像肩膀上的那一场世纪决战，会重新定义动作片的3D技术！”朱导演对记者们激动地说。
“我们听说在这部戏在拍摄的过程中，曾经发生过严重的事故。唐宁小姐，你不会害怕吗？”有记者问。
“不会。”唐宁笑着，说，“我知道，有人会保护我的。”
玄元作为第三主演，坐在最边上，暂时还没被人提问。忽然听到她在这么多人面前提到自己，登时身子一震，脸上发热。
“谁会是你的护花使者呢？”记者追问，“是常老师吗？还是曾经救过你的玄元道长？”
“是——”唐宁微微拖长声音，卖了个关子。
玄元的心“扑通”、“扑通”直跳，有点埋怨唐宁在大庭广众下说两个人的事，同时又有点得意。Dam姐曾经说过，偶像明星最怕有绯闻，又最怕没绯闻，“护花使者”这个词，可大可小，唐宁在这个时候把他引出来，是冒了很大的风险的。他垂下眼皮，飞快地想着该如何应对。
“是余总！”唐宁把大家的胃口都吊起来，才笑着说，“是‘星平保险’公司的余总，为我们赞助了价值上千万的人身保险，保证了我们这部戏的顺利拍摄。”
一心准备着被点名的玄元愣了一下，他猛地抬起头来，顺着大家的视线，才看到了那个在主席台正中坐着的男人。那人大约五十多岁，谢顶，胖胖的脸上，戴着一副金丝眼镜。
“我们星平保险公司，能为中国的电影事业做一点贡献，我们也很欣慰。”余总说着顺手捋了捋头上的发丝，“再说像唐老师这么漂亮的人，是个人都会想要保护她吧。”
玄元愕然地望着余总，旁边，唐宁被他说得有点害羞，夸张地用手遮了一下脸，然后轻飘飘地瞟了余总一下。台上台下一片大笑，另一边，常诚刚好探出身来，和玄元眼光相对，幸灾乐祸地笑了笑。
玄元像被刺痛了似的，猛地收回视线。
他的心里乱糟糟，唐宁没有把他暴露给媒体，他本来应该欣慰。可是不知为什么，他却莫名地感到了一阵强烈的失落。玄元望向台下，Dam姐站在人群的最后面，不动声色地扬着脸。他又不甘心地望向唐宁，正看见余总也笑眯眯地看着她，旁边的发行商说了一句什么，唐宁一下子笑得花枝乱颤。
好像他们与他，终究是两个世界……
“玄元道长，”忽然有记者问，“请问你的武功那么好，你练了多久？你以后会专心向演艺圈发展么？”
“我……我……”玄元心慌意乱，什么也说不出来。
“玄元道长是个拙于言而敏于行的人。”常诚在远处插话说。
台下为他的机敏响起一阵掌声。玄元惊慌地望过去，看见唐宁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侧过头去，听那位余总说话。她修长的脖子伸展开，和她的肩膀连成一条优美的弧线。
“各位来宾，各位朋友！”十一点的时候，武当山的领导说，“大家期待已久的揭幕仪式，就要开始了！”
“武当山老子像——揭幕！”一位领导手持对讲机，发出一个口令。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太极湖西岸的一座高山上，滑落了一块遮住了整座山的幕布。蓝色的幕布缓缓滑落，像一条大河从山崖上奔流而下，水流过后，露出于涸的河床——尊巨大的人像。
从头到脚，老子像一点一点地展现在大家面前。
两千年前的那个圣人，巍峨宏伟，倚山而坐，长着一副老人的面孔和一双孩子的眼睛。那双眼睛居高临下地凝望着这个世界，好奇、无辜，凝望着那些把它制造出来，又把它尊为道家至圣的人们。
在它的凝视下，每个人都好像被清水洗过了身体。
所有人，无论是武当山的领导，还是剧组、媒体，虽然大家都已经看过它的虚拟图，但当大家实实在在地看到它的那一瞬间，却全都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相机、摄像机全都对准了这座创造了吉尼斯世界纪录的巨大石像，拼命拍着。
这其中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心烦意乱的玄元站在人群后面，心里想的还是唐宁。从他进入剧组以来，唐宁的身边就只有他、常诚、Dam姐，所以她和自己很亲近，自己是她的“哥哥”，但是如果有别的人加入，比如余总，她就会转而和别的人更好吗？不，她曾经说过，那些男人都只想占她的便宜而已，她和余总那么亲昵，只是因为剧组的安排，只是朱导演想要更多的赞助而已……
他的视线追着唐宁，唐宁还站在那个矮矮胖胖的余总身边。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的心里，对唐宁的感情原来有那么深。他看到唐宁仰着脸看向高处，扬起的下巴小小的、尖尖的，心里不由一阵酸痛：这样可爱纯洁的女孩，却要为了赞助去讨好那些老男人，而他这个“哥哥”却在这些事上，没有办法“保护”她。
他顺着唐宁的视线向上望去……一瞬间，他的视线已与老子像的视线相交！
“咄！”
与老子四目对视，玄元心头剧震，仿佛听到一声厉喝。
——玄元，你到底在干什么？
那巨大的老人俯视着玄元，神目如电，猛地刺穿他的灵魂。一瞬间，玄元只觉得天旋地转。仿佛一道闪电滑过。他来到这个世界，几番转世穿越，只是为了要修行，回到上界的目的又蓦然清晰起来。
——那么你现在到底在于什么？
玄元从患得患失的迷雾中走出来，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偏离了正轨多远。他居然在为一个凡间的女子魂不守舍，他一个修道中的人，一个太清道德天尊灵魂转世的人，居然为一个女子在新闻发布会上没提他而痛苦纠结。
仿佛雪水浇头，玄元一下子清醒过来。可是醒来的一刹那，他又仿佛被人撕成了两半，灵魂与身体远远地落在了两边。他面前的那巨大石像，那惊醒了他的巨大老人，也和他一样是太清道德天尊的一个化身。但它已经功德圆满，得道升天，而他则仍然只是太清道德天尊的一道分裂的灵魂。
老子无欲无求，超脱万物，而他现在，却因情欲的纠葛，还无法自拔。
——他居然还会为唐宁的一颦一笑而动心、而妒忌？
——那不是什么兄妹情谊……他竟然还是爱上了唐宁？
巨大的自卑感猛地涌上他的心头，老子随世立教，统领上界，而受万民敬仰；而他修炼不成，沉沦苦海，仍然困顿在这情难自已的红尘之中。
在这一瞬间，过去三生三世的失败，一起涌上心头。他面对玉堂公主，说“今生难会再来求”；他面对卖桃少女，说“来生可许”；他面对荡山圣母，说“虎亦度人”……一片片记忆，如同一只只丑陋的灰蝶，在他脑中飞舞。
忽然间，玄元就已经知道，自己大概永远都无法修炼成功重返上界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太清道德天尊的一道灵魂了，因为他竟是如此笨拙和不开窍……又或者玄元根本就是多余的？在这个世界上，是有这样的事情n巴，也许灵魂也可以像血缘一样，因为一次红杏出墙而导致父亲和儿子并没有关系；又或者有的灵魂就像阑尾一样，会发炎，会作痛，所以太清道德天尊其实是小心翼翼地把他给割掉了？
玄元颤抖着，老子的视线里忽然充满了嘲笑，那孩子似的眼神残忍地迸发着快意。这座巨大的石像冷酷地看着他，好像看着手里一只濒死的蝉、一只被拔掉翅膀的蜻蜓。
——如果他不是太清道德天尊“亲生”的灵魂，那他又是什么？
——如果他注定不能修炼成功，那真武大帝又从何而来？
——如果真武大帝从未存在，那么武当山又在祭拜着什么人？
不知不觉，玄元已经陷入到了一个无限循环的悖论里，他头痛欲裂，心脏剧烈跳动，像是要炸开，不由大叫了一声，跪倒在地。
而就在这个时候，武当山上忽然爆发了一场剧烈的地震。
11、
如果从足够高的地方观看，莲花一样的武当山，好像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吹动，猛地摇摆起来。一场至少在里氏八级以上的地震，骤然间从武当山的两侧传来，一瞬间像是把一整座天柱峰都放在簸箕里摇一样。
观景台上的人们，一个个都摔得人仰马翻，而在他们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武当山的两侧忽然就已经冲天而起了一道青光、一道红光。光柱的范围，每一道都足有几公里的直径，两道光笔直地射上天去，像是把天都刺穿了两个大窟窿。
青光、红光笼罩的地方，正是武当两侧的龟山、蛇山，在强烈的光芒照耀下，两座山上的石头、树木都好像失去了重力一样，纷纷从地表脱落，向天上飘去。龟山、蛇山被瓦解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两座大山整个儿地龟裂开来，在裂缝里，放射出比光柱本身更亮的红光和绿光。
“火山爆发？那边是……龟山、蛇山？它们都是活火山吗？”
所有的人目瞪口杲，开始疯狂地拍照和打电话。
“噗噗……喂喂喂……”这个时候，忽然有人在给麦克风试音，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大家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发现是主席台上的Dam姐。
“请大家注意一下，听我说。”
Dam姐不知什么时候，逆着人群来到了矮矮的主席台上，站得比别人高了半尺。她温柔地对下面还不知道事情严重性的人们说，“正如大家所看见的，龟山、蛇山都已经在崩溃了，不过大家不必担心，现在它们崩溃的只是表皮而已，只须再过一会儿，它们的本体就露出来了。”
“……本体？Dam姐，你在说什么？”唐宁奇怪地问。
算得上见多识广的“观众”们犹豫着，这话听着实在不像一个经纪人该说的话。
“就是当初被真武大帝降服的玄武——石龟和媵蛇。”Dam姐耐心地解释说，“众所周知，昔日武当山石龟、螣蛇二妖，为祸一方。直到被真武大帝降服，才化为龟蛇二山，永远守卫武当。但是现在，在历史的长河中，真武大帝已经不复存在了，所以它们也就没有人可以镇住。传说中可以吞荆食楚的它们，要复活了。”
“真武大帝怎么就不存在了？”武当山的领导愤怒地问。
仿佛为了回答武当山领导的话一样，原本已经脆弱不堪的龟山、蛇山，猛地炸开了。巨大的震动传来，令太极湖都掀起一阵巨浪，起伏不定。从龟山的青光中，飞快地爬出了一头巨大的、湿漉漉的石龟，而从蛇山的红光里，则游出了一条变化不定、周身布满火焰的巨蛇。
即使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从业人员，这时候也被这越来越大的异变吓坏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尖叫声响起，人们终于意识到，这已经超出可以“看热闹”的范畴。离开太极湖的栈道上挤满了人，可是上山的缆车却已经因为地震而停止了运行。四面八方一片嘈乱，人们又哭又叫，场面终于完全失控了。
“你……你为什么知道……”
——知道“真武大帝已经不存在了”。
——知道“我已经不会成为真武大帝了”？
在一片混乱中，玄元勉强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觉得自己像是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太极湖的青天白日里。他仰面看着Dam姐，这个女人今天穿着一身暗红色花纹的连衣裙，宽大的裙摆在风中扬起，像是一面旗帜。她戴着一顶白色的宽边遮阳帽，仍架着一副墨镜，令她雪白、精致的脸，就只露出一只小巧挺拔的鼻子、一张涂得朱红的嘴，和一个尖尖的下颌。
玄元忽然意识到，自己竟从来没有见过她的正脸。
“不对……你……你到底是谁？”
“你果然不记得我了。”Dam姐站在主席台上，微笑着摘下墨镜，露出她一双妩媚的眼睛，“也难怪，我改了名字嘛。最早见你的时候，我不叫Dam，我叫荡山圣母。”
她的名字和那双妩媚的眼睛猛地重叠在一起，让玄元一瞬间又回想起了那一天武当山上的乌鸦和浊雨。
仿佛一道闪电劈过他的头颅，玄元终于明白了这一切的前因后果。
“原来你也过来了……”他喃喃地说，心里绝望愤懑得无以复加，“你终于还是不肯原谅我……”
“我永远忘不了你对我做过的事。”荡山圣母微笑着说，“我原本好好地在武当山修炼，年复一年，自由自在。可是你来了。你坐在乌鸦岭，你为我讲道，帮我渡劫，你就像一只孔雀，嘴里不说什么，却不停地抖擞你华丽的羽毛。你引得我对你动了真情，可是等到我终于抛下一切，愿意将自己奉献给你的时候，你却忽然又想起了你的修行，假装正经，将我抛弃。”
玄元闭上眼睛，一千年前，他与荡山圣母同在武当山修炼。日久生情，两个人渐渐都有些把持不住。玄元及时警醒，斩断情丝，荡山圣母却陷入苦苦深情中。为了唤回玄元对她的爱，荡山圣母召来猛虎，散去周身法力，任猛虎撕咬，只求玄元相救。
但玄元却说，虎也是生灵，捕食果腹，不容干涉。
若不是妙乐天尊及时赶到，荡山圣母大概在那时就已经葬身虎口。
一千年后的两个人远远地相对站着，观景台上的人们没头苍蝇似的跑来跑去，而他俩则像两块穿越了千年的沉默礁石，一动不动。
“那一次，临死之前，我对自己说，你毁了我，我也要毁了你。但你的死鬼师父，却还是救了我。他把你送到这里，违背天规，注定死于三昧真火。他被烧得神志不清，打通时空的法术也就一直没停，于是我趁机也跟了过来。可是那时候他的力量已经开始失准，所以我到达这个世界的时间，甚至比你还要早。”
荡山圣母冷笑着：“我比你早到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来，我一直在等着你的出现。可是你迟迟不来。我老了，就培养出一代又一代的明星来代替我。我潜移默化地引导着她们，让她们每一个都像我，只要你看到她们，就会像喜欢我一样喜欢她们。可是只要你喜欢上了她们，我一定可以让你万劫不复！”
这个女人的怨气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烧透了一千年的时光，烧得太极湖都要沸腾了。她在石龟、媵蛇卷起的狂风中大笑，笑声被麦克风传出去，震动四野。
“你的信仰，在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里早已不堪一击。我一点一点地改造着你，酒色、财气，你还有哪一样没沾？人气、商演，你又拒绝了哪一样？你再也无法回到上界，既不可能重回太清道德天尊之体，也不能成为什么真武大帝了。你三生三世的修行，终究是失败的。历史已经发生了完全不同的改变，龟蛇二将都恢复了自由，玄元，你已经是一个多余的人，你可以去死了！”
在一阵巨大的轰鸣声中，直径数百米的石龟与长达上千米的媵蛇已经一左一右地向天柱峰爬去。树倒屋塌，丘峦崩催，盘山公路节节寸断，游览车像是骨牌一样，逐一翻倒，爆炸声、惨叫声此起彼伏。
在混乱的人群中，玄元又看到了唐宁。唐宁惊慌地蹲在地上，根本顾不上看他一眼。
“不，不是这样的。”玄元小声说。
可是离得那么远，周围又那么乱，唐宁当然什么也听不见。导演不见了，她躲在余总的身后，捂着耳朵，尖叫着望向直奔太极湖而来的怪兽。可是她连看都不看玄元一眼，生死攸关的时候，她似乎真的已经忘了他了，忘记了曾经一次又一次地救过她的玄元了。
心如刀割，玄元想，原来这才是荡山圣母对他的报复。
眼泪猛地流下来，玄元心如刀割。这一次失败后，他大概真的会万劫不复了吧？
玄元跌身下坐，五心向天。
无论他即将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失败，一息尚存，他也不能坐视这么多凡人惨死。龟蛇巨大，他固然没有能力与之对抗，但是幸好，这里是武当，这里有老子像。
“吾乃，太清道德天尊”玄元咬紧牙关，在心中重新明确这一点。他是太清道德天尊的化身，他是太清道德天尊的一道灵魂，他代替太清道德天尊下凡修道，太清道德天尊就是他，他就是太清道德天尊！
那尊巨大的石像与他之间，渐渐地生出了一点感应。他便是太清道德天尊，而太清道德天尊便是老子，老子便是那座巨大的石像——蓦然间，玄元的意识仿佛一道白光，从他的身体里激射而出，飞跃太极湖，猛地投入到那座已经载入了吉尼斯世界纪录的石像里，与它合为了一体。
“嘎啦——轰隆隆隆隆——”
在一阵天崩地裂的巨响中，那座石像猛地站了起来。原本坐着的老子像一经站起，登时更加顶天立地。在众人肝胆欲裂的注视中，那巨大的老头儿看了看飞速赶来的石龟与媵蛇，挽了挽袖子，然后猛地跑了起来。整座武当山，都被他的脚步声震动了。他首先冲向的是媵蛇。螣蛇在一片松柏上游过，身上的火焰将整片松林都点着了。老子的石像迎上它，飞起一脚，踢在了蛇头上。媵蛇巨大的身体，一下子扬起了几里高。
老子像伸出手，一把扼住了媵蛇的头，然后他回过身，挥起螣蛇，就像挥起一条横亘天际的火焰长鞭，奋力砸在石龟身上。燃烧的腾蛇与石龟的甲壳相撞，“轰隆”一声巨响，大团的火焰与石块，登时四散迸溅。
石龟被砸得身子一掀，几乎翻了背。它右侧的身子深深地陷入地下，挤压出来的土浪远远地波及开去，但它毕竟是没有翻过去的。它扬起的左前爪和左后爪落下地，站稳了就又撞了过来。老子像还想抽它第二下，可是媵蛇的尾巴却已经一圈一圈地卷在了他的手臂上。
媵蛇熊熊燃烧，老子像的右手像是一支巨大的火把。石龟冲过来，沉重地撞在老子像的膝盖上。老子像踉跄着向后退去，“哗啦”一声，他一脚踩进了碧波万顷的太极湖里。湖水溅起巨大的水花，像是在水下引爆了一枚核弹。媵蛇扭动着，带动老子像站立不稳。石龟猛地从水里蹿出来，一口咬住了老子像的小腿。老子像仰天发出一声悲愤的吼叫，单膝一跪，压住石龟的背壳，将它摁下了水。
一只龟、一个人、一条蛇，三个只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庞然大物在一瞬间，达成了微妙的平衡。老子像双手扼住媵蛇的七寸，媵蛇已经转为缠住老子像粗大的腰；老子像压住石龟的背，而石龟又死死地咬住老子像的小腿。
观景台上的人们已经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即使是最驽钝的凡人，这个时候也知道石龟、媵蛇是妖，老子像就是救他们的人。他们今天还能不能活着离开武当，恐怕就全看老子像能否收服那两个妖怪了。
忽然间老子像身下的湖水里，冒出了许多巨大的气泡，沉在水下的石龟四肢抓地，积蓄够了力量后，终于又向前爬去。“轰隆”一声，老子像的小腿被他咬在嘴里，硬生生地从身体上撕裂下来，老子像仰天嘶吼，身子一歪，坐倒在水里，手里的媵蛇剧烈扭动着越收越紧。原本打磨得无比光洁的老子像上，石块不住滚落，像一场倾盆大雨，不断砸进太极湖。石像渐渐变得黑一块、白一块，斑驳不堪，就连老子的面目都开始模糊难辨了。
“啊……”
玄元呻吟一声，电光石火间，他的意识又回到了金顶上。而没了他的灵力调动，老子像登时失去了最后的行动能力。燃烧的媵蛇在他的腰上越收越紧，火焰深深地勒入那石像粗壮的腰部，终于“轰隆”一声，老子像被拦腰绞断了。
“玄元，你完了！”荡山圣母又出现在他面前，冷笑道。
玄元望着荡山圣母那张冷艳绝伦的脸，一时间心如死灰。老子像残破的肢体沉在太极湖中，露出半个身子，空洞的双眼遥远地望着他。
他确实完了，不仅因为被荡山圣母废掉了修行，也不仅因为他毁坏了太清道德天尊的法体。
而在于他，根本一点都不相信自己能赢这一战。
“早知道今天，你是不是还会选择修行？”荡山圣母冷笑着，眼泪却已经落下。
一千年前，她是个荒淫放荡的山精。因为遇到玄元而改邪归正。玄元对她很好，她终于爱上了玄元，可是表白的那一刹那开始，玄元却对她再也不假辞色。她在玄元面前以身殉虎，玄元却连看都不看一眼。
“你为什么要那样对我？你到底是不是曾经喜欢过我？”
玄元看着她，万念俱灰地说：“是……”
是的，他曾经深深地喜欢她。她出现在武当山，武当山就变得春光明媚。她和他一起修道的时候，他的心灵一片平和。他喜欢偷偷地看她闭目时微颤的睫毛；喜欢看她诵经时微微起伏的胸口。可是她想要的越来越多，而他的欲望也越来越强，他终于害怕了，作为太清道德天尊的一道灵魂，漫天的神圣都在关心他，帮助他。他不能辜负别人，便只能辜负她了。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已经不成问题。是了，他已经输了，输得很彻底，他已经再也回不去上界天庭，但那又怎样呢？
回想起她被猛虎撕咬时含泪绝望的眼神，这一次，他终于开口说——
“过去的事，何必再提。”他对荡山圣母说，“从一开始到现在，我从未对你动情。”
那个永远孤高，时时两眼望着上界，什么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的玄元，这时倒在地上，筋疲力尽，伤痕累累，却仍然倔强地死守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荡山圣母雪白的脸颊上滚滚滑落。
“够了。”她说。
千年的仇恨，在这两个字后，终于归为虚无。眼前的男子，虽然懦弱无用，但仍是她曾经深爱的人。
“结束了。”她慢慢跪倒在玄元身边，身后是大肆破坏的石龟与媵蛇，“不管你喜不喜欢我，今天我们都注定死在这里了。你再也无法战胜龟妖、蛇妖，一千年后，真武大帝的故事不复存在了。”
荡山圣母微笑着说：“能和你死在一起，我知足了。”
但是玄元只是看着她说：“我从未对你动情。”
他的脸在镜头下，显得很平静……镜头？玄元愣了一下，忽然发现，在这兵荒马乱的局面里，朱导演不知什么时候，居然扛了个摄影机，在拍他的特写。
“朱导演，你干什么？”
“记录啊。”朱导演微笑着说，“我要记录下来，你灰飞烟灭的永恒瞬间。”
玄元一愣，在这样混乱的世界里，朱导演的镇定与残忍显得格外突兀，他努力抬起头，望向朱导演。朱导演一只眼睛躲在镜头后，微笑着说：“玄元，你果然烂泥扶不上墙，注定万劫不复。”
他原本普通的声音，忽然变得暮气沉沉，且充满了威仪。玄元愣了一下，记忆中，曾经这样说话的人迅速在他眼前闪过：“师——师父？”
“朱导演”——或者说妙乐天尊，不由仰天大笑：“Dam姐不是经纪人，我也不是什么朱导演！穿越而来的人，不光是你们两个，还有我！好徒弟，在你失败的时候，为师一定会在你的身边！”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玄元与荡山圣母彻底惊呆了。
回想起来，果然第一世、第二世、第三世，妙乐天尊都在玄元动了凡心的一刹那，忽然出现在他的身边。一千年前，荡山圣母被猛虎撕咬，猛虎发威时，他并不出现，而直到玄元在内心中决定出手救人的那一刹那，他才出现，宣布了玄元的失败。
“我一直跟着你，即使元神已被三昧真火焚毁，也要抽出一道灵魂，紧紧地跟着你。”妙乐天尊说，“因为我要确保你灰飞烟灭，再也回不到吾师太清道德天尊身边。”
“……为……为什么？”
这消息对玄元来说，无异于五雷轰顶，三生三世的师徒情谊，忽然间被宣布为一场阴谋……那竟比修行失败更令他愤怒。
“因为你是太清道德天尊最不堪的一道灵魂所化！”妙乐天尊冷笑说，“你是他老人家未了的一点凡心、难解的一桩贪欲。千年以前，三十三天兜率宫设宴，刘天师有女名为七宝，国色天香，美艳无双，他老人家因而心生爱慕，由此才要重堕轮回，转世重修。他将自己的淫心集中在一道灵魂上，抽取出来，而成了你。结果你第一世爱慕玉堂公主，第二世情动卖桃少女，第三世更与荡山圣母不清不楚。你如此不堪，岂可重回太清道德天尊之身，再污上界天庭。只不过你是吾师转世，根基深厚，三生三世，犹未磨灭灵性，我才在‘时间外’再给你一次机会，为的就是让你彻底泯灭道心，永无翻身之曰！”
玄元张大眼睛，第三世、第二世、第一世的记忆之外，太清道德天尊为什么要抽取它出来的缘由，终于也一股脑儿地涌入脑海。仙乐飘飘，原来也是为了一个姑娘，而那个姑娘，长得也依稀很像玉堂公主、卖桃少女、荡山圣母与今日的唐宁。
一张张俏丽容颜，在他面前重叠，三生三世的记忆，现在才算补全。
——原来他的三生三世，都只是一个笑话。
“师父，你……你竟然为了毁掉我，不惜以天火焚身。”玄元苦笑道。
“值得。”妙乐天尊慢慢地说。扭曲时间，需要巨大的法力，他在一千年前勉强保留下来的一道灵魂，根本再也回不去了。
“吾师对我恩重如山，我不惜与你同死，也要为他解除后顾之忧。Dam姐设计了唐宁，我则找来了常诚，让他专门对付你。而我好在幕后推波助澜。”
玄元“呵呵”地笑起来。
一想到自己的来历与结局竟是如此荒诞，他不由放声大笑。笑声中，他周身的毛孔溢出金光，正是最后的一点灵力也即将消散的征兆。
荡山圣母想要和妙乐天尊拼命，可是两人都没有了法力，男人便轻易将女人打倒在地。
12、
玄元躺在地上，有一瞬间，万念俱灰。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那么虚伪而又龌龊的人。他一直都是太清道德天尊的身体里最污浊的欲望化身，而这欲望因为深入人心，甚至连最伟大的神都无法割舍，太清道德天尊只能将他排出体外。他三世修行，次次情关难破，令一个又一个女人伤心，原来只是因为他的原罪。
他的周身溢出金光，那令他的体力、灵力，甚至是意识，都迅速模糊下去。
这次一死，就是真正的灰飞烟灭。
一阵惊呼传来，一群逃出观景台的人又被媵蛇喷出的火焰逼了回来。连哭带喊的人潮中，唐宁身不由己也在其中。
。
“Dam姐、朱导演，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余总也不知道哪去了，唐宁哭着跑了过来。一眼看见玄元躺在地上，金光闪闪，而朱导演居然扛着摄像机拍摄，不由破涕为笑：“这……这是新开的整人节目对不对？隐藏摄像机在哪儿？”
妙乐天尊转过脸来，冷冷地，像在看一粒沙、一只虫。
“唐宁，你走开。”Dam姐挣扎着说。
有滚烫的泪水落在玄元的脸上，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唐宁在他的上方哭着。曙光女神终于回来了，可是她不再笑了，那令玄元的心中不可遏制地又生出了一阵怜惜。
“唐宁……”他喃喃地说。
“哥……玄元哥！”
唐宁哭得乱七八糟，紧紧地握住了玄元的手。
女孩的手，小小的、软软的，因为害怕，冷得像一块冰。透过自己身上不断发散的金光，玄元平静地望着她，心里忽然感到一阵释然。反正他已经是太清道德天尊的邪念化身，是恶中之恶，注定无法返回上界，又何必徒劳地去掩饰自己的欲望呢？
“唐宁……”玄元慢慢说，“我……我很喜欢你……”
“我……你还能起来吗，咱们先离开这再说。”唐宁说。
玄元虚弱地看着她，这一次，他自暴自弃地始终直视着唐宁的眼睛，以致他终于看清了女孩的表情：唐宁垂下眼皮，旋即又关切地微笑，她逃避、她厌倦、她畏惧，但她终于决定在这危急关头先敷衍玄元。
已经千疮百孔的一颗心，像是又插入一把刀，狠狠翻搅。在这一瞬间，玄元终于明白，原来唐宁真的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他。荡山圣母培养出来的这个女人，就像是一台精密冷酷的机器，过去虽然和玄元走得很近，但却并没有投入一点点的“爱”在他身上。
就像是现在，敷衍他的示爱，只是希望他能救自己离开一样，过去她对玄元的每一次关心，其实都只是为了让他能把电影拍得更好而已。
玄元苦笑着，他是太清道德天尊的化身，智慧非凡，所以每一次都是在不知不觉的时候招惹桃花，然后烂摊子却要让女人、师父，甚至别的无辜者来承担。现在他终于遭到报应了，唐宁，柔弱得令他念念不忘的唐宁，干净得让他想要不顾一切保护的唐宁，她见惯风月，擅长表演，虽然年纪轻轻，就已经把他玩弄于股掌中了。 ——过去的三生三世，都是他对女子敷衍推诿，可原来被人抛弃，竟是如此痛苦。
“对不起……”他对唐宁说，又抬起头对荡山圣母说，“对不起。”
然后，他的身体为金光冲散，粉碎成点点金尘。
“玄元！”两个女人惊叫了一声。
那个寂寞的、疲惫的道人，终于彻底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Dam姐放声大哭，唐宁愣了一下，虽然并不喜欢他，但却也鼻子发酸，并非因为恐惧而流下的泪水滚滚滴落。
“终于结束了……哈哈，终于结束了！”妙乐天尊大笑着，扔下了摄影机，手舞足蹈。终于彻底毁灭相信了自己三生三世的弟子，他笑着笑着，也终于哭了出来，“师父，我终于为你除去了他……”
他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玄元所化，散落在地上的金尘为狂风吹过，消散不见，可是金尘下露出的，却是一个披发跣足、身披金甲的大汉。他躺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仿佛入睡，又好似新生。他的眉眼依稀还是玄元的，可是少了彷徨与犹豫，多了几分决绝与慈悲。
“这……这是真武大帝？”唐宁愣了一下。
拍摄《真武无双》，其中自然少不了真武大帝的雕像、画像，唐宁耳濡目染这么久，真武大帝的诸多法身，她差不多全都认得。
荡山圣母、妙乐天尊，看着眼前的变化，不由都目瞪口呆。
大汉猛地睁开眼来，眼中光芒闪烁，似有火龙飞卷，又像映出大干世界。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吞吐风云，顶天立地。在之前死去的一瞬间，忽然超凡入圣，他的脸上震惊、迷惑与恍然大悟交替出现。
玄元是太清道德天尊的欲望化身，所以他的修行，就是要战胜欲望。玄元第一世修行失败，是因为他和玉堂公主说“这辈子我不能和你生儿育女，但下辈子也许可以”；玄元第二世修行失败，是因为他对卖桃少女说“这辈子我不会喜欢你，以后轮回转世，我们也许还会重逢”；而玄元第三世修行失败，更是因为他欺骗了荡山圣母，说“我并不喜欢你，你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他一直在逃避，一直在推诿，却忘了太清道德天尊之所以会将他从自己的体内抽取出来，是因为连他这生于无生，先于无先，挺于空洞，陶育乾坤的至高神明，都会为情所惑。玄元只是区区一道灵魂，一味逃避，又岂能战胜？
三生三世，当他否定了自己的感情，他的修行便告失败。
而直到这一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在修行确定已告失败之际，他才终于对唐宁表白心迹，第一次向唐宁承认了自己的欲望，第一次向这世界承认了自己的欲望，也是第一次，向自己承认了自己的欲望。
真武大帝站了起来，以他的智慧，瞬息间已经明白了前因后果。
——他注定不是完美无缺的太清道德天尊，而是嫉恶如仇的北方真武大帝。要想修道成功，就必须要承认心中的情爱。
唯其有情，方可无情。面对这一切的那一刻，他得以解脱，白日飞升。
“我知道了。”真武大帝沉痛地说。他望了望远处呼啸而来的石龟与巨蛇，走到荡山圣母的身边。
Dam姐满脸泪水，看见他蹲下来，想哭又想笑，说不出话来。
“跟我走。”真武大帝说。
Dam姐哽咽着，终于点了点头。
真武大帝郑重点了点头。手指温柔地触到她的胸膛，然后伸手一提，从她的身体里取出一面宽阔的盾牌。Dam姐的肉身消失，仿佛整个人随着盾牌一提，而缩入到盾牌里，盾面上寒光一闪。
“也请你支援我武器。”真武大帝又来到朱导演的面前。
“什……什么武器？”
“荡山圣母给出的是爱，那么，我要你的恨。”
他说着，向朱导演伸出手来。朱导演的身体泛出淡淡流光，玄元的手一缩，从他的身体里，抽出一支锈迹斑斑的铁枪。
朱导演整个人缩入枪尖，成为枪尖上的寒星一点。
真武大帝向后退了一步，盾、枪在手，他一回身，向龟、蛇迎去。
“玄……真武大帝！”唐宁仓促叫道。
真武大帝的身子顿了一下。回头吗？他终于继续向山上跑去。
他一手提着盾，一手提着枪，身体迎风便长，步幅越来越大，大家只看到他渐渐远去，身形慢慢变大。终于，当他面对龟、蛇时，已经成为一个与之等量齐观的巨人！
“妖物，今日我再来除你！”
尾声
那一天，武当山的浊雨铺天盖地，乌鸦盘旋不去。
荡山圣母刚刚从虎口脱生，虽经妙乐天尊救助，仍然失魂落魄，倒在路旁。
妙乐天尊说：“玄元，你修行三世，徒劳无功。我只能在时间外，再多给你一次机会。我会安排你去一个至凶至险的地方，那里人心险恶，凶险无比……但是，这已经是我能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玄元抬起头来，在这一世，他其实已经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
雨水淋湿了他花白的须发，又在他的皱纹里蜿蜒流下。
“我只希望，你在那里能够得悟大道，不负师祖的根基。”妙乐天尊伸出手来，在玄元的额头上印了一下，“记住，你是吾师太清道德天尊的灵魂，你就是他，他就是你。无论遇到什么危险，记住这一点，你必当逢凶化吉。”
他的掌心滚烫，印在玄元的额头上，像将一颗太阳压进了玄元的皮肤。忽然间，玄元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师父，你错了。我的修行，恰恰是从背弃太清道德天尊开始。”
乌鸦呱呱叫着，惊慌飞走。妙乐天尊低头看去，正看见玄元站起身来，披发、跣足、金甲，手提盾、枪。
“你……你……”
“时间之外，时间之里，三年如一梦，千年如一瞬，我已经回来了。”
妙乐天尊目瞪口呆，玄元看看他，看看荡山圣母，微笑道：“我已经修道成功，受封为北方真武大帝；Dam……荡山圣母、师父，这次修行，全靠你们成全。武当，将会成为道教名山，我们以后，可以受万世香火。”
妙乐天尊、荡山圣母又惊又疑，说不出话来。
玄元仰天淋了些雨水，随手用枪一指：“以后这里会有很多人，以后这山上会有一座金顶，以后山下会出现一座大湖，以后会有很多人在这里‘拍电影’，以后会有龟蛇二妖在此作孽。”
他喘了口气，透过蒙蒙雨幕，望向那片现在还不存在的太极湖。
——以后会有一个他喜欢，却不喜欢他的女子。
——由她主演的电影《真武无双》里，也曾出现他奋战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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